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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荷 兰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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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4版:文笔塔 乐享       上一篇    下一篇

荷兰国家博物馆在阿姆斯特丹,棕红色的外墙花里胡哨,不太严肃。据说上面的图形与荷兰的国家历史有关,倒也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城堡般的外形,巨大而有震慑力,平整宽阔的路面通向了三个高大的拱门,深入内部。

荷兰是个平民国家,大部分国民都信奉新教,少有皇家八卦,也难以听到骄奢淫逸的花边趣闻。十八世纪后,这个尼德兰国家已经没有能力输出军事力量,行什么春秋霸业,让人想起的只有郁金香、大风车、木鞋而已。这些年有了个制造芯片的光刻机,才在国际上添了些说事的资本。

荷兰的艺术不同于南欧的画风,也不同于北欧的传统。既没有前者的纵欲,又不似后者的禁欲。他们现实、持重,像这个国家一样,朴实而模棱两可。国家博物馆也体现着这种特点,高大的建筑内部,没有豪华的装饰,有一种内在的朴素要顽强地表现自己。

荷兰有着以国家为名的艺术流派,称“小荷兰画派”,代表人物是维米尔,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经风靡过中国的油画界。在馆中,陈列着他的《倒牛奶的女人》。平凡的标题,平常的人物,却能因为画家的精心刻画而成为不世的名作!但我只是匆匆而过。我固然惊叹于他的画技与观察力,钦佩其平凡中的深刻,但他的内在克制力常常让我想起另一个现代的荷兰画家蒙德里安,他们都有着对几何图形的偏爱,这与我的心性不合。我心仪庄子所说的“解衣磐礴”,以为过分的严谨性会限制画家,消解了作品的气韵生动。

好像受到了巴洛克风气的影响,荷兰出了画家法兰士·哈尔斯。这是一个异类。他画的人物肖像,个个都咧嘴大笑,仿佛禁锢在牢笼中的精灵,一旦解脱了封印,逬发出忘乎所以的欣喜。酒肆中的摇曳灯光,照在他们脸上,奇形怪状,更加强了他们的欢乐。这是一帮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平民,在一个适合他们的时代中释放着他们的情绪,打破了社会原有的精神束缚,形成了新的时代精神。哈尔斯的激情也展示在描绘过程中,厚厚的颜料在画布上游走,各种笔触在肖像的脸部龙飞凤舞,仿佛挣脱了画家的控制,无所拘束,恣意妄为。这是我喜欢他而又为他担心的地方。内心的火种一经点燃,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将它熄灭。

博物馆二楼的大厅,正中墙上挂着著名的《夜巡》,那是我从少年时代就梦寐以求一见的神作。画幅约三米多高、四米多宽,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画前的拦绳阻挡住了无法自控的观众,防止他们与作品有着更近距离的接触,两边立着的警卫,警惕地注视着是否还有企图踩线的大胆违规者。为了突出展示效果,四周的墙都刷成了近乎黑色的墨绿调子。那样的氛围中,忽然就会觉得整个大厅暗了下来,周围的嘈杂声也不复存在,寂静中,眼前的黑暗里涌出一团强烈的金光——《夜巡》,伦勃朗!

1606年,伦勃朗出生于莱顿,家中以磨制面粉为生。他先是在家乡学画、创作,画风成熟后到阿姆斯特丹谋生,很快就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为当时的新兴阶级创作了大量的肖像画,承接了他们很多的业务,得到了大笔酬金。与大多数早熟的天才一样,放纵行乐、挥霍钱财,成为其艺术成功后的主要消遣。他挥金如土,以美酒、美人满足欲望,又以欲望激发激情,让才能在画布上迸泻。在《与莎士姬亚一起的自画像》中,他一手搂抱着坐在腿上的妻子,另一手高高举起酒杯,醉眼惺忪的脸上,神色飞扬,两撇盖博式的小胡子也俏皮地扬起。画面洋溢着生命的激情,却也充斥着酒色财气,犹如唱着纵欲之歌的酒神。此时,才气为他赢得了财富,财富又在挥霍他的才气。但《夜巡》的失败,开始让他品尝了人生的苦果。

《夜巡》原名为《班宁·柯克上尉的民兵连》,是应其团队的定制而作。夜色中,巡城的队员们检查着武器,上尉边走边向身边的队员交待着什么。一只鸡突然从斜刺里飞出,跟着跑出一个小姑娘,引起了队伍的一阵骚动,黑暗的阴影中浮现出不同神情的不同的脸。这幅本应画成正襟危坐式的群像,却被伦勃朗安排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情节,变得生动活泼。人物被设计成各个角色,安排在不同位置,通过光线和色彩的巧妙安排,就像电影中的一组组镜头,随着时间的流动而一一呈现,形成相互联系的整体,叙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伦勃朗能够随心所欲地将物象的质感、油画的肌理表现得让人叹为观止,这完全出于他的天资和本能,水到渠成,一挥而就,在不经意间就完成了一切。

但这幅天才杰作却被拒绝了,雇主们以种种批评作出了否定,理由是大家出了相同的钱,却被安排在主次不同的位置,而且不出钱的画家还把自己画成了重要角色。他们拒绝支付作品的酬金,使得伦勃朗濒临破产,名誉扫地。祸不单行,妻子和三个女儿又相继去世,他由此备受打击。从此,少年得志的欢乐在画面上消失不见,花天酒地的宴饮狂欢也不在生活中出现。他少了骄色、少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张扬,从膨胀中回到了现实,从一个暴发户回到了平民,从对生命的无知表现为对天命的敬畏。

他画了许多自画像。在自己晚年的那张老脸上,他找到了更值得描绘的东西。那些貌似漫不经心的笔触中留下的是生活磨难,以及内心中的种种苦涩。随着年龄的增大,他的脸上愈发显出悲天悯人的善良和仁慈,与早年放浪形骸的才子判若两人!在题为《浪子归来》的作品中,年迈的父亲拥抱着归家的儿子,老人的慈爱,儿子的悔意,就是他晚年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只有在穷困潦倒时,人才会显现出真正的人性,大悲哀才能得到大慈悲!《夜巡》的失败让伦勃朗开始了新的人生,平民人格才造就了他真正的伟大。

博物馆并不是以绘画技能的高超迈绝而将作品选为馆藏珍宝,作品也不是因为娱人耳目而成为世界名作。在荷兰国家博物馆中,无论是维米尔、哈尔斯,还是伦勃朗,都是以对人生的深刻体悟,对人性的深刻认识,让平凡的人和平凡的生活,变成为一幅幅伟大的作品,将刹那间的平凡凝聚成了永恒,让我们能够通过那些作品去认识真实的世界,去认识真实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