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取蛙声一片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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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2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古村丁家庄的东南一隅有一片不小的低洼地,前巷沟导出的细水沿着一条角尺形的长水槽,经此流入村东边的安沟,涵溉了这片湿地。每年桃花水发时,顺流而下的小鱼小虾流连戏水,尖?鲦、贼鳑鲏,还有却水鲫鱼朝上飞。每年从春夏之交起,这里便“啯啯啯”“呱呱呱”的蛙声连天,响成一片。
湿地以西、水槽上游南侧的竹树林葱茏苍翠,一株明清时我家先祖栽植的古榆树盘虬在中央,已达三围,直有“声撼半天风雨寒”的气势。古树枝繁叶茂,飞羽翔集,多有鸦鹊筑巢高枝,堪为鸟类的天堂。竹树上下“唧唧唧”“嚼嚼嚼”“咕咕咕”,群鸟鸣声不绝,常见的还有黄莺、鹁鸪、“山锄头”等。竹树林下竹箨落叶遍地,是各种爬行动物的温床,偶有胆大的进入者也从不久留。边沿的几处灌木丛,上面爬满了蒺藜藤、老鸦丝草,还夹杂着金银花和一种奇特的叫“臭花娘娘”草的,很会黏人,拍都拍不掉。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一边念着“臭花娘娘快回去,家里没有夜饭米……”一边不顾被介拉藤扎痛,试探着进入林内,还真的邂逅过在此藏身的穿山甲、刺猬、长蛇,采到过野草莓、鲜蘑菇等。
若说这块村前灵地物华天宝,路西打谷场就是我家的堪称粮仓的村前野场,而其同侧怀中守护的那片湿地也当是名副其实的“聚宝盆”了。这里是哺育新生命的摇篮,是种苗基地,更是农耕技术和知识流的源头。我的家乡本属水稻主产区,古村先辈们最初把它开辟为稻秧田,与其说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还不如说是因地制宜。东面临水利于灌溉,靠村近舍更便于昼夜管顾。经削平后的余土还都被覆向了侧后连片的大竹园,创造了村民优居的生态环境。
村上每年的春耕第一犁都在这里开启,为了“做秧田”,翻耕晒白,清理宿根新草,家杂肥打底,精耕细作成了样板。春江水暖鸭先知,农民一年中首次赤脚下水田劳作,我也曾在此受过最初的劳动洗礼。秧田灌水后需捣碎耥平,分畦、泥浆结面,再用摊耙刮平,最后才是根据算准的时日浸种、落谷,道道工序都是技术活。落谷前还得先撒上一层草木灰,使秧床更松软,以保护种子生根发芽。撒种首先要均匀,疏密有度要求高,一般都由种田老手把握,凭他们的经验、更凭那份农民特有的小心和虔诚。我父亲当然是耕种的行家里手,我家的老秧田也就在水槽边,每当落谷时总有许多人来观摩交流。而一家忙时家家忙,连未解供耕的孩童们都趁机“也傍桑阴学种瓜”。
风调雨顺是农家永远的期盼。带着热量的西南风说来就来,催熟了小麦,夏收夏种的号角随即吹响。小麦登场,麦茬田翻耕,挑河泥垩田,稻田灌水准备莳秧,农活一串串全面展开。大忙时农民个个浑身都铆足了劲,一天要干两天的活,但忙中都会一天三回抽空到秧田查看苗情、长势,就像亲妈关心襁褓中的婴儿。也是天道酬勤,莳秧时节和黄梅雨季适逢其会,天、人安排得竟如此默契合一。“夏至开秧门”,一年一度的水稻秧苗就此正式栽插。伴随着人声和蛙鸣声,首先热闹起来的也是这片湿地秧田。拨秧技法很讲究,“稻草扎秧父抱子,竹篮提笋母怀女”,一担一担的秧苗发向村外每块大田,带着根泥和情意。
处在犄角之势的前巷东首开着八字墙门的我家祖宅离此最近,但隔着竹园仿佛又多围了一层面纱,蛙声相闻而不相接,从而也增添了几分诗意的空间。我家门外前巷沟畔还有一株为叔祖父家所有的古榉树,也颇具影摇十丈的风姿,和村前那株古榆树呼应着,共同守望着家园和这片蛙鸣湿地。夏夜乘凉,“明月别枝惊鹊,半夜清风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我从小最熟悉的意境。
我家原本就是村乡的一个古老家族,世代耕读传家,有一定的文化底蕴。我的祖父出外从文,但根基在农村,叔祖父从农;在我的父辈,伯父和叔父从文,我的父亲则承继世业务农,成为有担当的地道农民。他从年少起就亦耕亦读,并在农耕之余习读经书好学不倦,还写得一手好字,也如其父兄一样在乡间可算得上有学问的人。他读书简直过目不忘,几十年前学过的许多经典名篇,都能一字不差地脱口背出。乡村也需要文化,村人遇有字墨困顿和理路纠结时也常请教他,他都能娓娓道来让人如饮醇酒、心悦诚服。我家早年除了田地较多、农事繁忙外,也还藏有一箱古籍旧本,虽被鼠咬虫蛀过,但不失为镇宅之宝,可惜后来仍为岁月所消蚀。这是古代农耕文明的一部分,至今只留下深藏的记忆。
这片湿地秧田流淌过无尽的清风明月和四季风雨,也更驻留过太多的农家欢乐和哀愁。“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这雨滴如纤指还在不断轻叩我的心扉,而这蛙鸣更似天籁也将永远彻响在我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