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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我和高晓声的交往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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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2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我和高晓声是这样认识的。1986年,我在常州教育学院读中文专业,当代文学课本上收录一篇高晓声的小说《李顺大造屋》,我对在《中国纺织报》当负责人的同学巢建新说:“他是常州人,什么时候去见见他。”巢建新一拍胸脯说:“那还不容易,我来约!”第二天,高晓声就坐在巢建新自行车的后座上到我家来了。

正值冬天,很冷,我们三五人围着吃火锅。那天我们没谈文学,全说些家常话。高晓声说了些生活中的小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讲鱼,他说:“你们只晓得鲤鱼跳龙门,可不知道它钻在河泥里一动不动,要捉它不容易。”我闻所未闻。他说:“要讲鱼,那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12年后,他的散文集《寻觅清白》出版了,其中有一篇《阴死鬼小传》就是写的鲤鱼:

“在我的家乡,鱼类中被称为阴死鬼的会是谁呢?说来出人意外,竟是鲤鱼……人们认为它是跳跃运动的代表,凡河里有鱼跃声,人们便荒唐地联想到‘鲤鱼跳龙门’,好像其他的鱼都不会跳……如果被天罗地网包围了,它决不像鲢鱼般乱跳一气,而是一头扎进烂泥里,像卖艺的一样竖心顶。”

他写的还有鲫鱼、黑鱼、青鱼、草鱼、痴虎、 鲦头、黄鳝、乌龟、甲鱼,把各种鱼的形状、长相、性格、脾气写得活灵活现。

他送我一本并且签名,还自信地对我说:“写鱼,过去没有人这样写过,今后也难能有人像我这样写了!”

第一次见面后几个月,他要到美国去讲学,行前约我到他家里去,那晚也是吃的火锅。他到美国后,曾经写给我一封信,叫他女婿小秦转交,可惜小秦没能联系到我。高晓声回国后,见面向我解释:“我是写了一封信给你的啊,可他们竟没有送到。”

1988年,我下海经商,从此和文学渐行渐远。直到1995年,我商海沉浮后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我把经商中的感悟写成了一本《借的学问》,我想让高晓声提提意见。这时我和高晓声已经有六七年不通音信了,只知他在南京,我就写了一封信寄到江苏作家协会。我在信中说:“我这几年经商经昏了头,只想赚钞票,以为钞票高于一切,以前的日子全是白活,可是内心仍有种种眷恋,甚至失落。我爱好文学,就像《沙家浜》里阿庆嫂的男人阿庆,到上海去跑单帮,想混出个人样来,好回来见阿庆嫂。我呢,也是想混出个人样来,好见文学的情人……”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慢悠悠的声音:“喂!陆林深!”我一时听不出是谁,就问:“你是谁?”电话里传过来:“高晓声!”我惊喜地连声喊:“啊!高老师!高老师!”他说,我那封信寄到省作协,他又不常去。这天刚巧去才看到这封信搁在那里已有两个月了。随后,他告诉了我南京的住址。

不久,我就带着《借的学问》书稿去南京见高晓声,我说看后能否写个前言。过了十几天,我们通电话,他说书稿很有意思,写得不错。至于前言,他说他写不合适,因为这本书不是文学,属于社会哲学类,他写前言人家要笑话的。

我又抽空去高晓声家拿书稿,这次我带去我写的两篇短散文,其中一篇叫《街巷吆喝一族》。他看了后说,要写真实的感情,他小时候在常州城里听到街巷炒白果小贩的喊叫,真好听,那吆喝声至今还留在耳朵里。说着就吆喝起来,又连连说:“我学不像,那声音真好听,我学不像。”

他说:“你上次写给我的信,写出了真感情。你把自己看成阿庆,想到上海去混出个人样来,好回来见阿庆嫂,这就是真感情。那封信我现在还藏在那里。”

我联想到他的《摆渡》,说那个作家长叹一声气,摆渡的说他把真感情给了他,这才请他上了船。作家是要有真感情才能当的。

他又看了我另一篇700字的《文亨梦》,说:“你这篇文章写得很美,布局也好,但只不过写了那里的景,没有写出情趣来。还有——”他加重了语气说:“这是现在好多写文章的人的通病,故意把文章当文章来写,抠得要命,一字一句的,而不是把文章当说话来写。写一样东西就要当说话一样,把它说得很细很透,说出其中的情趣来。我们说话可没有那么多辞藻,只要把事情说得听起来很有趣……”

我和高晓声见面不多,但只要见面,总能收获一点新东西,让我豁然开朗。

我写了一篇杂文《定调子》,立论是一个领唱的把调子起得太高,合唱队员反而唱不出,把调子降低后,大家唱得很齐。一个跳高运动员把横杆架到不适当的高度,结果是不得不从横杆下钻过去。这是针对当时确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的一种思想认识。文中说到过去大喊“越大越公越好”、鼓吹“大公无私”,是极“左”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恢复实事求是,承认个人利益。我对这一观点还吃不准,不敢写上去,我就问高晓声:“高老师,‘大公无私’这个口号对不对?”

高晓声不正面回答我,慢悠悠地说:“本来世界上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没有美就没有丑,没有丑也就没有美;没有公就没有私,没有私也就没有公。大公无私,不承认‘私’,结果把‘公’也否定了,弄得公私不分。”我说:“对啊!现在有一句话‘大家拿、拿大家’,工厂里就是这样的状况。”他的话透出深刻的哲理,我坚定了我的立论,《定调子》这篇杂文很快在《常州日报》刊登了。

高晓声的文学语言是独特的。一是用家乡的口语,充满泥土气;二是用他自己的语言。1998年,我到无锡杨湾去看他,那里备有笔墨纸砚。我请他给我写一幅,他立即动笔写下“常州文坛,鼎立江南,以往如此,而今亦然。人有知者,刮目相看,人若无知,两不相干”, 落款“丁丑年于杨湾为林深兄重抄旧句 高晓声”。其中“人有知者,刮目相看,人若无知,两不相干”,强烈地表达了他的个性。

接着,他又给我写了一幅“各人头上一方天”。那次我女儿陆佳音也跟我去了,她也向高晓声求字。高晓声拿起笔,踌躇了好长时间。我看他始终不下笔,就说:“高老师,您随便写一句唐诗宋词就好了。”可他还是不肯下笔,一直在思考,终于下笔了,一气呵成:“山贵林,水贵清,人贵人爱人。佳音留念 高晓声丁丑年”。高晓声不肯拾人牙慧,所以他的小说和其他文章语言独特,内涵深广。有一次在谈到环境污染、办工业破坏环境时,他说:“你把地上全铺满金子,你能吃金子吗?”用这种语言表达出来的忧患意识多么生动,多么深刻。

我比高晓声小20岁,是忘年之交,也是君子之交,亦师亦友。如山涧溪水,似聚似流,没有激浪,从不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