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之乱,晋室东渡,中原政权南迁长江流域,于是有了史上第一次南北文化大融合。然而南北文人志向各异,北人嘲笑南人吴语口音,南人却将北方的粗犷称之粗俗。当时南北读书音差异显著,历史语言学界对中古音系的《切韵》性质仍有争议,围绕颜之推所说的“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陈寅恪认为,颜之推“岂非于心目中本悬有一绝对之标准,此标准亦即未染吴越语音时殆即东晋过江时侨姓士族所操用之洛阳旧音邪?”(《从史实论切韵》);笔者的观点是,当时的新旧音即金陵音与洛阳音可用当今国人的语言状况类比,金陵读书音相当于现代普通话标准音,而北方的读书音相当于目前全国汉族人民所讲之通语,通用语音与标准语音之间存在明显差距。那时没有语音规范一说,南北文人都认为自己的读音更纯正。补充一句,彼时亦无现在的标音手段,虽有反切,却没有统一的反切字,所以笔者对东晋南北书音的评价只能依据当时读书人的文字表述。
东汉以降,洛阳雅音成为北方文人心目中的典范。《后汉书》(卷68)记太原介休人郭泰,字林宗,家世贫贱,早年丧父,后赴河南成皋跟屈伯彦练习雅言三年,能说一口流利而规范的洛阳读书音。加之他身长八尺,容貌魁伟,史书说他“善谈论,美音制,乃游于洛阳”,“美音制”即语音优美规范,因此受多位京城名士如符融、韩卓、河南尹李膺的赞赏,《后汉纪》(卷23)载:陈留人韩卓有知人之鉴,融见卓,以己言告之,卓曰:此太原士也。韩卓一开始对符融的介绍不上心,以为郭泰来自晋中,不会洛阳雅音;跟郭泰见面后,对符融赞道:此子神气冲和,言合规矩,高才妙识,罕见其伦。换成现在的说法,郭泰嗓音好,读书音咬字准,说话有韵律。
《世说新语·轻诋》记晋陵(今常州)顾恺之某日被问为何不用洛阳音咏诗,顾的回答是:何至于模仿老婢女的声音!(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陈寅恪注释“洛生咏”:殆即东晋以前洛阳之太学生以诵读经典之雅音讽咏诗什之谓也。《晋书》(卷79)谢安传: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学之。谢安,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看来北人洛生咏的所谓音浊,乃鹦鹉学舌的结果,吴人对这种雅音不以为然。
北人对南人语音亦有讥讽。《世说新语·轻诋》载: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支遁,字道林,河南陈留人;王子猷即王徽之,山东琅邪人,王羲之之子。二位北人讨论“见诸王”(王丞相及弟子)之事,支道林说:见到一群白颈乌鸦,听见它们哑哑地叫。王丞相是北人,喜吴语,子弟多规效之,此处支道林嘲讽“诸王”鹦鹉学舌,说的吴语似鸟叫,大概是他们的吴语入声发音别扭,听起来哑哑叫。
《世说新语·品藻》也记叙了一段北人对江左语音的真心评价:刘尹至王长史许清言,时苟子年十三,倚床边听。既去,问父曰:刘尹语何如尊?长史曰: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该段最后是太原晋阳王濛(王长史)回答儿子刘修(苟子)对南人刘惔(沛国相县人,曾任丹阳尹)的评骘,王濛说:论音色声调言辞优美,他不如我;而他能一语破的,比我强。濛、惔二人为挚友,濛常说“刘君知我,胜我自知”(《晋书》卷93)。王濛面对十三岁的儿子问“刘君与您谁的语言好?”道出自己的内心感受:自觉雅音说的比刘惔好,但表达逻辑在刘惔之下。若不计南北书音的差异,王濛认为自己的言语表达不如刘惔。
《晋书》《世说新语》多处写南人看不上北人粗俗,却不见具体描述。典型的例子是吴人陆太尉——出身吴郡的陆玩,东吴丞相陆逊的侄孙,被追赠太尉,故称陆太尉。有次陆太尉去王导家吃奶酪而拉肚子,第二天给王导写信说:我是吴人,差点成了北方鬼。(玩尝诣导食酪,因而得疾。与导笺曰:仆虽吴人,几为伧鬼)。江东以“伧人”“伧父”称北人,伧,粗俗义。这叫法在南方很普遍,北人只得无奈接受。《世说新语·雅量》载东晋名士褚裒(póu)在钱塘亭投宿的一段遭遇:
褚公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
褚裒,字季野,河南阳翟人;沈充,字士居,吴兴武康人。当时沈充任钱塘县令,到江边钱塘亭接客。他的客人到了之后,亭吏便将寄宿亭中的褚裒赶至牛棚。当晚江水涨潮,沈充等在外散步,问牛棚里是什么?亭吏说:昨日有个伧父(北方佬)投宿,因有贵客到,我把他移置这儿。沈充当时有点酒醉,便隔着老远喊:伧父想吃饼吗?贵姓啊?出来聊聊吧。褚裒拱手回应:在下河南褚季野。沈充等人早就听闻褚裒大名,于是大惊失色。
最后顺带说说“伧”在汉语里的演变。《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伧cāng,(书)粗野,~父(粗野的人)。下有小注:另见xx页·chen。字目下仅一词“伧俗”cāngsú,粗俗鄙陋。查轻声音节chen下“伧”:见xx页“寒伧”。下有小注:另见xx页cāng。再查“寒伧”hán·chen,同“寒碜”;而“寒碜”hán·chen,①丑陋,②丢脸,③讥笑,三个义项无一跟“粗野”相关。
以上《现代汉语词典》对“伧”的解释给人的印象是“伧”读cāng为书面语,如“伧俗”。“百度百科”还列举了伧荒、伧头、伧夫、伧重等双音节词,“伧”都是首字,表义亦与“粗野”有关。而“寒伧”hán·chen和“寒碜”hán·chen二者读音同,表义同,于是读者很容易得到一个结论:寒伧即寒碜。
编纂《现代汉语词典》毋需深究词语的历史演变,但涉及“伧”读书音和口语音的差异时,需要考虑汉语演变规律,不可轻易忽略而让读者产生错误印象。再唠叨两句语音演变和字形问题。首先,古今北京话口语里轻声音只出现在多音节词的末字,从不在首字,所以“伧俗”和“寒伧”两个“伧”在音义上缺乏历史传承。其次,以“寒伧”表示现代北京话口语轻声词“寒碜”是“伧”字的后期挪用,跟该字原本的音义没有关联。为了避免可能引起读者误解的“寒伧”即“寒碜”之类的表述,笔者建议词典把“寒伧”hán·chen的注解“同‘寒碜’”改成“也作寒碜”,视作不同写法的多字条目,如同“缘故”也作原故。其实这也是该词典“凡例”第5条所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