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应笑慰”

祖籍常州的陆小曼，是民国时期的旷世佳人和一代才女，上世纪20年代反封建新女性的代表，她与徐志摩的爱情故事，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然而您也许不知道，新中国成立后，在毛泽东主席和陈毅市长的关怀下，陆小曼一改吸食鸦片的恶习，从沉沦中重新站了起来，成长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

陆小曼多才多艺，在中国画领域里师从刘海粟、贺天健、陈半丁等大家。由于体弱多病，陆小曼的作品数量并不多，还留有一些未完稿，书画精品则分别被博物馆和画院收藏。

四月的一天，笔者应约来到了陪伴陆小曼生命中最后16年的外甥邱权府上，走进陆小曼的艺术世界。

历尽劫难幸存的书画文稿，有的纸脆色褪，有的被虫蛀咬，有的留下污渍。抚摸残破立轴、单幅作品、缺损扇面和册页，仔细辨认陆小曼用红色墨水写在练习簿上的手稿，那深深浅浅的颜色和涂改过的铅笔字迹，仿佛是陆小曼美丽眼睛里流下的一串串热泪。

多年来，社会上时有藏家愿出巨资收购这批画稿，但邱权毫不心动，他说：不能做对不起姑婆、对不起母亲的事情。直到2020年秋天，在上海市静安区政府、上海市文史馆、上海中国画院的关怀下，这批珍贵文献终于以展览会形式与公众见面，《蔓庐墨戏——陆小曼的艺术世界》一书也由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出版。

邱权有个强烈心愿，想请高手完成陆小曼的未完稿。前年，经过朵云轩朋友的多方联系，终于请到了著名画家乐震文。一年多后，当邱权取回这批焕然一新的作品时，似乎见到了姑婆满意的笑容而热泪盈眶。乐震文果然不负众望，不仅在陆小曼墨稿基础上补齐完稿，而且气息相通，加上题款钤印，确有锦上添花之美。

这次，邱权将装裱好的《禄在其中图》和《夏日山居图》等与我欣赏。他对《禄在其中图》更是情有独钟，因为他目睹了姑婆创作这幅画的全过程。他说：“这幅水墨画苍松坚挺，小鹿安逸，意境和谐宁静，笔墨豪放与技法细腻相得益彰，是姑婆画作中罕见的艺术精品。”

邱权少年时，常为姑婆作画或写字时磨墨，夏天为她摇扇，累了为她擦汗。“记得这幅画是1963年夏末秋初画的，那时我正上初二。看她画完苍松树干后，就倚靠在藤椅上，脸色苍白，汗出如浆，衣衫尽湿，不断喘息。少顷，她嘱咐我拿香烟，点燃后没抽几口就咳嗽不止。我很少见她作画后如此疲惫。到了下一个周末再去时，姑婆正全神贯注地勾勒那几只活泼可爱的梅花鹿呢。落笔休息时，我问她羊吃草，怎么画的是梅花鹿呢？姑婆说她姓陆，陆与鹿同音，喻含快乐之意。随后她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凝思，我拿来靠垫与脚凳，她示意我噤声，不要打扰她的思绪。”此画墨稿初成后，她接到了领导布置誊抄毛主席《矛盾论》的任务，于是被搁置。由于过度操劳，身体每况愈下，住进了华东医院。出院回家后再没见她在画桌上进行创作了。母亲说，姑婆准备以此两件作品向建国十五周年献礼，但直到临终也没有完成，成为终生遗憾。”

陆小曼画动物不多，即使在歌颂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作品里，牧童吹笛骑的牛，农民丰收养的肥猪，往往寥寥数笔一挥而就，从未像这次画梅花鹿时那样精雕细琢。她的山水画，很少有挺拔充满阳刚之气的松干。邱权猜测其中原因，一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希望自己画艺有所创新突破；二是隐含自己是那些梅花鹿，在党和政府的大树庇佑下，幸福快乐地生活。

邱权小时候听姑婆说，陆家的祖坟在江湾，日寇侵占上海时，因造江湾机场被挖掘。那时姑婆的父母亲及他外公先后离世，尸骨未寒即遭挖掘。而在抗战前，姑婆在徐志摩坠机身亡后，花了几年时间，好不容易找齐了姑公公生前的书信诗稿，交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徐志摩全集》。商务印书馆在第一次淞沪抗战时，曾被日军轰炸。此次倭寇铁蹄重踏，商务印书馆在劫难逃，姑婆多年心血极有可能被毁。双重打击下，姑婆痛不欲生，曾在家中父母灵牌前哭晕过几次。姑婆每忆至此，总是泣不成声，再三叮嘱：国仇家恨，刻骨铭心，永不能忘！徐志摩往生后，姑婆曾饱受各种歧视与冷漠，遍尝人间世态炎凉。“是新社会使她枯木逢春，从逆境中走了出来，她对共产党与人民政府充满感恩与热爱，是由衷而发的感情。”

可叹陆小曼心愿未了身先逝，幸而今天由乐震文帮她了却了心愿。乐震文在题款中说:“禄在其中，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陆小曼此题材实是罕见，然未成。今欣然补就矣！”其实，陆、乐、鹿三字，在沪语中三字谐音，皆为缘分。巧合的是，陆小曼与乐震文都是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又同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新老两代画师及文史馆员隔空对话，不经意间成就了沪上文坛的一段佳话。

(恽甫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