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走到运河五号,我就有一种亲切感,因为这里是我从小上托儿所的地方,也是后来高中毕业待分配的地方,更是离母爱最近的地方。
运河五号的大门还是几十年前恒源畅的老厂门,两旁还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标语。院子里面兀然竖着一个足有七八层楼高的水塔和一座比这更高的烟囱,如果在别的地方可能早已被拆除,但是在运河五号,这个原来的恒源畅,后来的第五棉织厂,再到第五毛纺厂,作为非遗,也作为常州纺织工业的记忆和符号,保存了下来。
徜徉在运河五号,一切好像就在昨天。这里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这里的一景一物都能勾起我对童年和母亲的回忆。
解放初期母亲就在恒源畅工作。那时,家境困难,连一只计时的钟也没有,母亲怕迟到,总是早早地就来到厂门口靠着围墙再打个盹。
母亲生我的时候,恒源畅已是公私合营,厂里还办了托儿所。我刚生下,母亲就把我送进了托儿所。当时,厂里动员行政人员“下基层”,为一线工人做实事,每天两次,把我抱着送到车间吃奶。我在家最小,母亲生我时,已年近四十,缺少奶水,裹在襁褓里的我,显得很弱小,被叔叔阿姨们称为“一笃笃”。
行政楼南面,水塔西侧就是大食堂。在我稍大一点的时候,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食堂里的菜奇贵,一个茭白肉丝要3元,一个红烧蹄膀要5元,还美其名曰“高级菜”。每当看到这些菜时,我总是非常懂事地说:“这些菜太贵了吧?我不吃!”我记得当时母亲的工资才40多元。
从我们家安阳里去往厂里,要经过可庵弄、西直街、锁桥、西仓桥、三堡街,大约3里路。经常能在锁桥边看到有人卖菜,也有人卖鱼,我总是指着活蹦乱跳的鲜鱼口齿不清地对母亲说:“我要吃无(鱼)。”看来我吃鱼不怕刺的本领是从小就练就了的。
上班路上,都是石块路和青石路,每当爬西仓桥时,母亲总是背着我,小小的我,趴在母亲瘦弱的背上,特别温暖。逢到雨天,父亲会送我们上班,我坐在自行车的前面三角杠上,母亲则坐后面。
水塔东首不远,就是医务室。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后背腰部下面生了个疖子,母亲带着我来到医务室,当天的值班医生姓吴。母亲抱着我,撩起背上的衣服,小吴医生一边安慰着我,一边低头划开我后背的疖子,我一声惨叫并本能地抓住小吴医生的头发,母亲为此连连打招呼。长大以后,每当我看到小吴医生,总觉得不好意思。
我的三姐,上世纪60年代末顶替母亲进了后来改名的第五棉织厂,也做了一名织布车间的挡车工。记得母亲当时的退休工资是27.78元,母亲就是用这点钱,加上父亲的50多元,支撑着全家人的生计。
从纺织厂出来的女工,都有一个特点,即率性,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母亲虽然个子不高,但是走路身板笔直,直到老年都背不驼。这一纺织女工的特征反映在我三姐身上尤为明显,由于车间机声隆隆,彼此讲话要提高嗓门,三姐由此养成了“大嗓门”的习惯。
母亲没上过学,却喜欢哼唱,尤其喜欢“滩簧”,即锡剧,梅兰珍、王兰英、吴雅童、王彬彬的唱腔,她一听就出。平时在家里我们也能听到哼哼唧唧的低声吟唱。厂里或是车间里有文艺活动,大家请她唱几句,她总是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即兴来一段。
1975年我高中毕业,也来到这个厂待分配,当时已经叫第五毛纺厂,遇到熟悉的叔叔、阿姨,他们都叫我“一笃笃”。这些恒源畅的“老人们”,总会问候我母亲还会顺带来一句“你母亲的锡剧唱得真好啊”!看来我身上的“文艺细胞”,是遗传了母亲的。
水塔的后面是金工车间。待分配时我在那里学会了操作6136车床,我的师傅叫顾孙英。我学习操作车床还是非常认真的,有些活儿一教就会。后悔当时没有照相机,不然,留下一张戴着防护眼镜,歪着头,车零件的照片,模样肯定帅呆了。
我在为时一年的待分配期间,每个月的工资是5元,这是象征性的学工费用。还记得我第一次拿到5元的时候,非常高兴地把钱交到母亲的手里。母亲用这笔钱,帮我做了一身蓝色的卡中山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穿正装。
午饭间隙,我经常在行政楼对面的图书馆看书,一看就忘了时间。在图书馆,我还结识了当时厂里的团总支书记曾泽培。他刚进厂时,和我三姐同在织布车间丙班,担任机修工,三班倒。后来他分别在茅山林场工作队、团市委、市委宣传部(文明办),最后在常州日报社退休。
待分配一年后,我于1976年7月下放到茅山公社玉晨大队纺工知青二点。下放那天也是从第五毛纺厂出发的,母亲和哥哥、姐夫等把我送到知青点,帮我整理床铺、挂好蚊帐,才很不舍地离开。
在母亲退休后的几十年里,她老人家也不肯闲着。她热心公益,在居委会担任居民小组长,参加社会活动。最开心的是每月发退休工资的日子,她一早就步行到第五毛纺厂,找老姐妹们聊天叙旧。
现在看来,母亲分明是幸运的,她盼到了我从农村上调回城,她看到我在中学任教,又进入机关,还看到我结婚生女,并帮我接送孩子。在我女儿即将读大学的那一年,在2003年的春天,母亲走完了她85岁的一生。
对母亲的回忆是美好的,它就像一颗颗珍珠镶嵌在我的记忆里。运河五号,它是我记忆和想念母亲的一个触点,看到那些熟悉的场景,脑海深处那些记忆的碎片就会聚拢在一起,拼出一个立体而又完整的母亲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