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我家隔壁的钟家妈妈,两年前退休后,被单位里早退休的老姐姐们一通怂恿,练起书法,每周要去老年大学上两节书法课。
这一入笔墨阵列,花费可就大了,成刀的宣纸,成打的墨汁,成把的毛笔,还有成摞的字帖,光是托纸用的羊毛毡,就买了三块,可见,钟家妈妈学书的瘾头之大,一时间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麻烦的是,这门爱好,似乎很难得到肯定。儿子帮老妈投稿,从专业书法杂志,投到地市级报纸,两年来只有一幅作品被采用;儿媳妇小汤也常在朋友圈发布婆婆的作品,虽然得到不少夸赞,但也只有婆婆的亲妹妹,慷慨出了200元,要买姐姐的书法一幅,说要收藏。时间长了,散发的墨汁气息的宣纸,在阳台上堆到比膝盖还高,钟家老妈就有点发愁:写掉这多纸,花掉这么多钱,字还是怯生生的,怕给人看,究竟还要不要写下去?这么多写了字的宣纸,扔了舍不得,留下也没用,该拿它们如何是好?
有一天,小汤回家,说婆婆留下的字纸,她找到一个好去处——原来,作为一名文艺青年,小汤有买花的习惯,下班后,经常会在离家一站地的地方下车,那里有一个花卉批发市场,她慢悠悠挑一束花,再走回家。
久了,小汤就跟卖鲜花的老板们熟了,花都是从云南或广东运过来的,这家与那家,品种差不多,价格差不多,新鲜程度也差不多,似乎在哪家买都可以,但过了一阵子,小汤就固定在左手第三家买了,这家的老板娘,长圆脸,扎个短马尾,卖花时她会主动问顾客一句:“花买回去,是自家观赏,送熟朋友,还是要送那种不得不应酬的人?”
若是最后一种,她也不说啥,立刻搭配一束绚烂之花,用寻常花店用的包装纸。要是顾客说是自家观赏或送多年老友,她就不收包装费了——包装那些春天的莫兰迪色玫瑰、郁金香、百合,还有洋桔梗,用的都是老客们自发送她的纸,带编织花纹的厚纸,来自快递图书的包装,薄而有韧性的牛皮纸,来自快餐店或者糖炒栗子店里的纸袋,带有照片与文字的铜版纸,来自看过的旧杂志。老板娘用面糊打的胶水将这些纸粘合成一大张,用晒干的苇草简单一束,一把花就递到顾客的手上。
小汤就想到,要把婆婆写过字的宣纸送给老板娘——制造宣纸的原材料是构树皮,这种纸的柔韧性很好,用来包花,称得上是物尽其用。
钟家老妈当然很开心,赶紧为一百多张宣纸打了一个大包。因为运去的包装纸实在太多,花店老板还送了两盆长寿花给小汤,让她转交婆婆。
这下,钟家老妈练字的积极性又高涨起来。宣纸送去了花店,老妈的书法有了“欣赏者”,也就有了反馈,小汤买花时,经常把老板娘给的意见带回来:
“买花人中,有南京艺术学院书法课的教授,说你家婆婆是有童子功的,好好练,会有小出息。”
“这次带来的纸,写了行书,比之前的篆书更自由活泼。以后,不妨多鼓励你家婆婆写行书!她的个性肯定会更开朗。”
当然,令钟家老妈更开心的一件事是,她过生日那天,小汤用婆婆的书法作品,包了一束垂丝海棠回来。钟家老妈一见到,就惊呼起来:这么活泼,这么好看!然而,偷花可不好……
小汤大笑起来,说:妈,这是我自己做的花,利用午休,做了足足一个礼拜呢。
老太太再定睛细瞧,才看出花朵的色彩,要比真花稠厚那么一点点。
听说了制作的工艺,钟家老妈更是缄默良久,眼眶湿润,这以假乱真的花束做起来可费工夫了——先用皱纹纸剪出每一片花瓣、花托、叶子,再染色,染色的时候,调好的颜料要沉淀,接着,一层层来染色,含苞欲放的,盛放的,快开败的,每一片花瓣的渐变色彩都不一样。当然,新叶、残叶、花托,又是截然不同的色彩。花枝做起来也费工夫,每一根都要细细染色,再用铅丝、双面胶和染好的皱纹纸裹成枝干。花枝是活的,有柔韧性的,造型可以随意拗。包花的宣纸,是钟家老妈哪天写成的“作业”,小汤见写得不错,就留了下来。但见宣纸上笔势游走,写了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潇洒的笔墨搭配烂漫舒徐的花枝,别有一番趣味。
一个和谐、亲密的家庭,很多关乎审美的物件,都是共同创作的。它们,无声传递着亲人间的肯定:不管你学得如何,一定有我的肯定在。去探路吧,相信美的创作,一定会有归处,有知音,有发自肺腑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