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说起文徵明在艺术史上的影响,应该算得上大名垂宇宙了。从小时候接触传统书画起,已不记得瞻仰过多少他的手迹。书法史上,他名列吴门四家,绘画史上,他更是明四家之一。黄惇先生主编的书法史中说,吴门书派“实际是经过徐有贞、沈周、李应祯、吴宽、王鏊等人传自祝允明、文徵明,才奠定局面”。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纵观后来吴门诸家,陈淳、王宠、王穀祥、周天球、王穉登、陆师道等人的书法,都可窥见文的影子,可谓评得其纲纪。吴门四家中,陈淳、王宠都是文的弟子,由于祝允明早逝,实际上吴门苏派如日中天之时,已由文氏师生执其牛耳矣。
文徵明各体皆擅,王世贞称,“独元赵承旨及待诏能备众体”,而以小楷、行草成就最高。传世有一种赵孟頫的小楷《汲黯传》阙本,即为文徵明补书,少时初见此帖,懵然无力分辨。
文的绘画我临摹甚少,却也时时细读,许是性格不同,望而生畏。曾摹其湘君湘夫人图于成扇之上(史称此图为画赠王宠,大概因其上有王穉登题跋之故:“少尝侍文太史,谈及此图,云,使仇实父设色,两易纸皆不满意,乃自设之,以赠王履吉先生,今更三十年,始获睹此真迹,诚然笔力扛鼎,非仇英辈所得梦见也”。今日重读,书印皆伪,词粗句鄙,不堪入耳,难以为凭。剑浦春云图廿年中曾摹两回,第二回历时一月之久。文徵明的画风精细典雅(当然另有粗笔浑放一路,较难得见,画史称“粗文细沈”,尤言其粗笔之妙),与赵松雪亲近,他也时相对照,落款中常常显露对赵松雪高格的向往之情。
除却书画诗文,文徵明于书法的推广也是不遗余力,曾集汉隶为《汉隶韵要》,刻《停云馆法帖》,助华氏修《真赏斋帖》。这样一位文艺圈精神领袖般的人物,他对印章的认识和理解,不仅不会低于同时期的印人,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完全决定了当时印章的审美取向。
文徵明对印章的偏爱,前文已经提及,他说“我之书屋常于印上起造”,而纵观篆刻史,也是从沈周、文徵明这代人开始,才大量采用佳句、斋馆号入印,大大拓展了文人篆刻的入印内容和艺术魅力。
文氏著名的印章有“衡山”,此其祖籍,曾见其父文林亦用此号,其子文彭亦沿用此印,有分布不同多方;“悟言室”,当取《兰亭》“悟言一室之内”句意;“玉兰堂”和“歌斯楼”,旧文有专述,此不赘言;还有取离骚句“惟庚寅吾以降”印,说的是自己出生时间,元代柯九思亦有此印,这类印章后世极多模拟;至于名声最大的当属“停云馆”,停云印有多方,一直到文的子孙都有沿用和摹刻,分布各有不同。此方“停云”作正圆形,篆法平实停匀,气息遒劲流转,印章一般以方为上,正圆次之,此可为正圆印章典型。我曾为好友原大摹刻一方,颇沾沾自得,以为乱真。
停云印取意在陶元亮《停云》诗,诗题与诗意无涉,取首句二字为题,乃仿《诗经》体例而已。此种成法在历代法书名帖中时有沿用,如《十七帖》等等,且一语双关,意象也极美。停云诗,乃思亲友也。停云二字入印,观者自知即言此,有古诗为证——“秋水野航三十里,停云西望思依依”“人生聚散若萍梗,相思寄我停云篇”“我定忆君吟渭北,君须思我赋停云”。像诗歌的比兴,睹此知彼,古时文人惯于如此隐晦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这算不算是我们的优良传统呢?以至于今时今日,我每刻闲章都要读大量诗文,遇有佳句,反复吟哦,直觉意味深长,意境幽雅,方才入印,至于以俚句俗语入印,始终无法承认那是篆刻。去岁在金陵,某先生说发明了很多入印内容来源,譬如宋词之类,闻言大惊,继而失笑,殊不知前人早有先行,特别是清代、民国,归去来辞印谱、《西厢百咏》印谱、诗品印谱,百美印谱,诸如此类,比比皆是,还有如王福庵喜集前人诗句纪岁,寿石工特爱以带“芙蓉”的诗句作印,大概就是文人们翻着花样自娱,集词集句集联,本就是古人文字游戏之基本功一种,言志寄情,见仁见智罢了。
文徵明曾孙文从简,摹刻有停云一方,由于单人旁位置过低,云字末笔过于曲屈,全印分布显得局促,朱白之比也显得突兀,似未掌握“印化”法则,审美已无法与文徵明的雅正相提并论。文徵明这方“停云”,上承元人朱文,下启后代流派印风,堪称平和典雅的极则,较之元人更为精美,后代流派印又难有此书卷意味,说空前绝后亦丝毫不为过,世上再没有第二个文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