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博(重庆)
1996年初,我在中央电视台军事部实习。
一个星期天,我早早起床,挤上由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绿皮车,朝宣化炮院驶去。在那里,有曾经关心帮助我的老领导,有同一个火车皮到部队的同乡人,还有“同吃同住”的女战友。这是我考入南政后首次回老部队。
三年不见,老乡们显得格外热情,天天排着轮子请我。在一次聚会上,团政治处的老乡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张家口沙岭子医院躺着几名与家人失散46年的伤残志愿军人,让我写一写。出于职业敏感,我认为这条线索有一定的新闻价值,决定到医院探个究竟。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张家口沙岭子医院采访。这家医院规模不大,只有几幢简陋的平房。在病房里,我见到了护士长刘金花,她正在给一位伤残志愿军喂饭。她首先接受了我的采访:1950年冬,原察哈尔省军区疗养院(张家口沙岭子医院前身)收治了300多名在朝鲜战场负伤的志愿军,有军、师级干部,也有刚入伍的新兵。经过治疗,伤势较轻的200多人相继康复出院。留院继续治疗的100多人,伤情非常严重,有瘫痪的、有痴呆的、有失明的……
老护士郝宝昌陪伴他们整整46个春秋。说起往事,他很动情:“这些人从朝鲜战场下来时,都很年轻,伤势很重,多数人连档案都没有,就凭一张病历卡或转院证明来到医院。由于个人档案不齐,通信不畅,原籍不详……有100多人与原部队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后来,医院就成了他们治疗和养老的归宿。”
为圆伤残老兵的“回乡梦”,1962年11月,医院决定,为伤残老兵寻亲。医院根据个人档案、病历卡信息和本人提供的线索,成立了伤残志愿军寻根办公室,并成立了10人寻访组,为留守医院的100多名志愿军英雄寻找亲人。
寻访组先后给全国各地政府和民政部门发出3000多封信函,走访了2000多名部队老首长和军内外各界人士,并根据病历卡部队番号查询了各大军区的档案,多次在《人民日报》刊登寻人启事。
34年寻亲路,不简单,不寻常,困难重重,但寻亲的脚步从未停歇。34年来,寻访组北上南下一路辗转,行程5万多公里,足迹遍布20多座城市,让90%以上的伤残志愿军人实现梦想,荣归故里。
我采访那年,病床上还躺着7名伤残志愿军人,年龄最大的86岁,最小的70岁。他们的情况更特殊、更复杂,共同的特征是大脑痴呆、失去记忆、生活不能自理、智商不如三岁小孩。要想帮他们找到亲人,如大海捞针。但医院始终不抛弃、不放弃,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做100%的努力。由于他们严重失忆,无法提供有效信息,加上年代久远、地址变化、房屋拆迁、人员迁移等诸多因素,始终音信杳然。
为圆他们的回乡梦,回到部队,我采写了人物通讯《叶落归根终有期》《50年感天动地的守护》,先后在《河北日报》《羊城晚报》《扬子晚报》等全国20多家报刊发表,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在江苏、湖南、四川还掀起了“寻亲热潮”。虽然,强大的新闻舆论也未能帮他们实现梦想,但我坚信,只要锲而不舍,奇迹终会发生。
世间所有的巧合都是命中注定。1996年7月,我从南政毕业分到江苏无锡总参某部,7名伤残志愿军人中的张合光就是无锡人。我按张合光病历卡上的地址,多次到“无锡市学前街128号”寻找,均无果。无奈,只好向当地政府求助。无锡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成立了由无锡市委宣传部主办,《无锡日报》、无锡华光珠宝城承办的“寻亲圆梦小组”。
通过调阅档案、走访群众、媒体宣传、征集线索……历时两个月,终于找到了张合光(原名嵇宁武,因保密需要,参军后改名张合光)唯一亲人——胞弟嵇炎武。
此时,嵇炎武肝癌晚期,瘦得跟晒枯的树根似的。他得知早年在朝鲜战场“牺牲”的大哥有了下落,情绪异常激动,神情豁然开朗。他强打精神,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指着兄弟俩少年时穿长衫的合影,哽咽起来:“几十年来,全家人都以为你‘光荣’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寻亲圆梦小组”飞赴河北张家口,把张合光接回无锡老家。1996年9月24日上午10时,无锡市委、市政府在上海虹桥机场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
71岁的张合光终于回到阔别46年的故乡,那是藏着他美好童年与成长回忆之地。江南故乡是他永远的惦念与回望,而今回到故乡,他如何能不想念那片在他生活中烙下印记的土地?
魂牵梦绕的故乡,在他眼里似乎有了具象。险峻高耸的惠山氤氲旖旎,漫无边际的太湖静谧温馨,舟上轻快的船夫悠然劳作,一个个春芽般蓬勃生长的小店铺活力自信……那景致,分明是一幅独特的江南水墨画卷。他的眼神,一定深深嵌进画中不能自拔,热烈的乡情将一颗思乡的心撞击得激情澎湃。
张合光该是怎样一番欢喜呢?是否会激动到欲语泪先流?于他而言,曲折坎坷的命运,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内心隐痛。
回到无锡那天,他坐在轮椅上,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轮椅的把手,行进在繁华的商业街。工作人员抚摸着他紧抓着轮椅的手,慢慢给他介绍家乡的模样与变化,他应该有一种亲切感。但一路下来,他面无表情,没有兴奋和激动,也没有说一句话。他脚下的土地,是异乡?还是故乡?张合光似乎并不认得。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没有说话的张合光也是有故乡的。只是,可能有不止一个故乡。
重逢,来之不易。见到失散46年的大哥,嵇炎武强支病体,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老泪纵横:“宁武、宁武,我是你弟弟炎武啊!还记得吗……”两个老叟相拥而泣,身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出自他们共同母亲的气味,在人世间连接起孤独的生命。
张合光大脑严重受伤,早已失去记忆。任凭弟弟怎么呼喊他的乳名、讲述儿时的成长故事、还原亲人对他的思念……这些都未能勾起张合光对往昔的美好回忆。
在无锡短暂停留一周,张合光到过早已拆除的农家老屋;祭拜过淹没于荒草丛中父母的坟;游览过充满温情和水的无锡风光……
鉴于兄弟俩情况特殊,在沙岭子医院的坚持下,张合光必须离开家乡,再次返回医院。一生无力回乡,可他在暮年终归拥有过故乡。
北上两千里,那是他生命的延续。
临行那天,病重的胞弟数次哽咽,执意要下楼去送大哥。要知道,自从生病以后,他已经有一年没下床了。没想到,与大哥永别的日子越来越近引起的慌乱,瞬间让嵇炎武走得急,但走得稳,看不出他已病体沉疴。他的状态跟他先前卧床时明显不一样,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的脸上有一丝无奈,有一丝内疚,有一丝复杂。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奇幻,对这样的人生布局,他没有过多的喟叹。在车里,两双枯树一般的手紧紧捏在一起,久久不愿松开,只有泪水和沉默传递着那份说不完、道不尽的手足情……
无论结局怎样,我能看到兄弟俩像戏剧一样的人生,以及在这样的人生里,他们发自内心的欣喜,无法掩饰的伤痛,还有那随之而来的无奈。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相信兄弟俩的情谊,只会如陈酿的酒,愈发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