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祎（南京）
每当夜幕降临，我总能在小区院内听到一名男子的练唱声，除了练习唱法，便是一首首中外名曲接连不断。屡次循声探访，终于找到方向，可等我赶到时，看到一位弯腰蹲着的男子，我却不敢确定，因为靠近时，歌声已戛然而止，此时他正在收拾东西。直到离开之际，他又轻哼了几句，那独特的声线瞬间令我确信演唱者就是他。若非千锤百炼，怎会有如此磁性不凡的嗓音？面前的这名男子，六十多岁，身量不高，脑门发亮，体态发福，微凸的肚腩恰似天然共鸣箱，从这里迸发出的声浪确实令人惊叹。
忆起大学时光，图书馆正对音乐系琴房。夏风穿堂时，总飘来练声者“啊——”的长音，伴着钢琴声阶起落，或高或低，或远或近。我们边读书边听曲，恍若置身仙境一般。只可惜时日久了以后，耳中生茧便渐觉聒噪。毕业后多年未闻此声，如今在院中再能听到这种专业练习，竟如故梦重温，激起了当年许多美好的回忆，听起来顿觉亲切悦耳。
我从小爱歌，天赋嗓音，如今马马虎虎还能唱得字正腔圆。爱人曾打趣：“你若登台，未必不能闯出名堂。”那年单位举行春晚，我小试锋芒，登台演唱了《夫妻双双把家还》中的男声，居然在高音处还能玩出点花样，唱出点越剧的味道来，一时惊艳四座。自此每逢应景场合，总有人起哄邀唱。有次培训班结束，领导点名让我与女同事即兴合唱此曲，未经排练却默契天成，许多人对此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这个曲目至今保留，如遇机会，还能偶露峥嵘，只是在缺乏女声搭档时，纵使唱得再卖力，听众也好像有点不太买账，毕竟独唱难成二人转的意趣。为此我开始努力学习女声，试图独挑双角，却总也唱不出那份婉转和动人。这时如得高人指点，有可能力破困境。而今老师近在咫尺，岂能错失良机？
那日在菜场巧遇，我忙上前自荐求教。他为人谦和，有教无类，围绕问题，边走边答：“歌唱要诀有二：首要是走身。需舒展全身腔体——胸腔贯气，颅腔共振，口腔吐纳，全程蓄势而发，方显爆发魅力。同时，也要十分注意控制，拿捏好高低强弱、疾徐长短的艺术节奏，切莫嘶喊充数、一吼到底。”我正听得津津有味，他瞥见摊点上有自己要买的蔬菜，马上从师者秒变顾客，与小贩讨价还价起来也是一着不让。待交易落定才续道，“其二是走心。每个字音都需灌注真情，切忌虚浮失重……”我趁机请教男唱女声的关窍，他朗笑道，“不拘何种唱腔，打好根基最重要。你欲一人双角，女声确需打磨，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坚持不懈，但更重要的是男女声需同步练习，融为一体，方能在转换时游刃有余。”这番话确实令我茅塞顿开，归家后依言练习，进益虽显却仍有新惑待解。
只是后来院中再未飘起歌声，不知是因病恙，抑或出游？听闻是遭投诉，认为扰民，这才不得不销声匿迹。这般妙音怎算滋扰？分明是免费的音乐会吧。能够欣赏如此怡情之歌唱，应该是天赐良机。我尤爱其用浑厚低音吟唱的《草原之夜》，那悠扬旋律漫过夜色，悠远旷达，深情款款，浸透每个角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真可谓过耳难忘。然角度有别，见解各异，别人投诉自有别人的考虑。只叹无缘再听美妙歌唱，实在是有点可惜，更遑论继续请教。几次门口守候未果，懊悔当初未留联络方式。小区楼宇重重，人口众多，如今谁知他栖身哪片屋檐？
某个宁静的夜晚，我沿河散步，熟悉的歌声忽然划破夜空而至。是他，果然是他！我瞬间兴奋起来，急忙找了过去，果然是他。见到我，他也喜出望外，我们的关系也因多日未见而变得更加亲密。他坦言自己曾是部队文工团的美声演员，如今练唱既是为了不让技艺荒疏，也是作为养生的乐趣。这次我虽然激动，但没忘记先记下联系方式。没想到此后，他竟如开挂一般，愈发令人惊叹：不仅在荧屏上常见他的身影，演出海报上也频频展现他的风采。最令我惊讶的是，在省级机关老干部晚会上，竟然也听到了他献唱的《这世界那么多人》。这首歌我极其喜爱，早已学会，却演绎得不够精妙；然而在他的嗓音中，行腔流畅自如，自然贴合，宛如行云流水，令听众顷刻间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歌曲进行至中段时，他突然停顿，令人惊诧万分，众人不明所以，都以为他忘词了。没想到，这时他又缓缓地从低音区慢慢地攀升至高音区，从渐弱到渐强，把那种别后思念的缠绵思绪十分细腻地表达了出来，如同清泉漫过堤岸，直抵灵魂深处，令人回味无穷。
最令人惊讶的是，次日我们竟在电梯里偶遇，这才发现他就住在我们家的顶楼。我在深感荣幸之余，却不料他脱口而出“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我暗忖，分明才相识不久，何来老朋友之说？疑惑的目光直接投向他，他赶忙解释：“我们在大学时代就算相识了，记得你是在中文系，我在音乐系，当年我们还在一起合影留念过呢。” 啊？我猛然记起，对，对，对！确有其事！这时才从他的言谈举止中依稀辨出当年的痕迹，可岁月流转、世事沧桑，若非他主动提及，我断不敢相认，事实上他的变化也确实有点大。几十年前的老友重逢，幸福来得如此突然，那份被时光掩埋的记忆也骤然清晰起来，一阵阵暖流禁不住从心底涌起，原来“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