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帆(宿迁)
最近一次看到弟弟,是在一次喧闹的喜宴上。他独自坐在角落,才四十岁,却已经像六十岁的老人,脸颊深陷,皮肤松垮地耷拉着,穿过热闹的人群,看见我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脸上每条皱纹像被刀刻过一样深。
那是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们在院子里晒麦子,五岁的弟弟留在屋里,他踮着脚够到了墙上的插座,好奇地将剪刀插了进去,左手就被电吸住。此后的三年里,父母带着他辗转于淮安、南京、上海的各大医院。我的记忆里永远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以及弟弟因为疼痛发出的哭喊。
每隔两天就要进行的清创治疗是一场酷刑。父母合力抱住他挣扎的小身子,医生用镊子夹着蘸满消毒水的棉球,一点点清理腐肉。弟弟哭得嗓子沙哑,反复哀求:“医生叔叔轻点、轻点。”最可怕的一次,医生用药水给他洗手时,轻轻一拨,左手的一节大拇指直接掉在了治疗盘里。那声清脆的“啪嗒”声,至今还在我的噩梦中回响。
爷爷步行三十里地赶到医院,看见弟弟的惨状,这个经历过饥荒年代的老人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回家后做了一件让全村震惊的事:把奶奶的牌位和祖宗牌位全都扔到了门口的菜地里。虽然后来他又默默地把奶奶的牌位捡回来,放在自己的床头,每晚对着牌位念叨:“你在那边要保佑孙子啊,别让他再受苦了。”
一九九八年,我上初三,弟弟上小学五年级。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他把所有的课本整整齐齐地码在床底下。“姐,”他说,“你去上学,我挣钱供你。”那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决定的意义,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城里安了家,有了体面的工作,才明白弟弟为我牺牲的是什么。而他总是说:“要不是姐你当年把我从电线上拉下来,我早就没命了。”
辍学后的弟弟只有十二岁,却进了村里的三合板厂。锯末纷飞,机器轰鸣,高温让空气都变得黏稠。工人们常年赤膊,汗水在身上冲出一道道泥沟。他们看见弟弟进来,笑得前仰后合:“乳臭未干的小子,干不了一个月就得哭鼻子回家!”
弟弟真的哭了,但不是因为累。第一个月末,他领到十块钱工资,全部交给了父亲。父亲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强忍着激动、手一直在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得了脚趾炎那次。为了省钱,他死活不打麻药,不让吊水。村医拿出钳子时,他咬住一条毛巾,手指死死抓住椅子扶手。当指甲被硬生生拔掉时,他的冷汗像雨一样往下滴。可是不过休息了半小时,他就一瘸一拐地往厂里走。血从纱布里渗出来,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留下一个个鲜红的脚印。
苦难中的爱情,是命运给弟弟的第一份礼物。那个姑娘比他大四岁,每天用自己的饭盒给他带饭,把肉都挑给他吃。家里强烈反对,弟弟第一次违背父母的意愿反抗了:“我就是要娶她!”婚礼很简单,小夫妻用所有的积蓄,又借了些钱,在老屋旁盖了一间新房。为了给怀孕的妻子补充营养,弟弟每天下班后去河边钓鱼,用残疾的左手按住鱼,右手去掉鱼的鳞片,然后亲手炖成鱼汤,然后笑着看妻子喝下。
弟弟的奋斗有了回报。他成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最兴旺的时候,手下有100多个工人。曾经在困难时向他伸过援手的,找到他时,他都安排进了公司。他在老家盖了别墅,买了汽车,把一双儿女送进了城里最好的学校。每次喝酒后,他总会对孩子们说:“你爸当年数学考全校第一,要不是没钱……”话没说完,眼神就黯淡下去。
但命运似乎总是和他开玩笑。疫情过后,房地产市场低迷,工程款要不回来,材料价格飞涨。去年秋天,弟弟的公司终于撑不下去了。欠了七百多万外债,别墅抵押了,车子卖掉了。
我看着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左手依然习惯性地缩在袖子里。四十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但当我走近时,发现他的眼睛还是亮的,就像小时候那样。
“姐,”他说,“只要手还在,就能重新开始。”
我的弟弟,他自小就是负重者,无论被命运击倒多少次,总会再一次站起来。这就是他的人生,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无数像他这样的普通人,用自己的脊梁扛起了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哪怕被压弯了腰,也从不放弃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