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苏熙（南京）
母亲常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也要补拍婚纱照！”她总喜欢把自己想做的各种事情和我的“婚姻”扯上关系。十多年过去了，没等来我结婚的消息，却等来了父亲意外离世的噩耗。她所等待的婚纱照在等待中“消亡”了。
我也喜欢等待，等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深情，等待“遇见你后其他人都将成为将就”的坚定。然而，这些文字里的诗情画意，在现实生活中总显得苍白无力。三十岁的晚熟，当我看清等待的本质，便开始践行许多曾经的念想，比如拍摄婚纱照（即便没有新郎）。恰逢老店拓客，价格优惠，我便给母亲也团购了一份摄影。这次，母亲欣然接受了。店家也很给力，多次帮我协调时间，终在春天里完成了母女俩多年来的等待。
或许是初次接触写真，一向自来熟的母亲显得有些怕生，平常走路如赶集似的她竟比我的悠闲漫步还要慢半拍。挑选妆造时也不像平常那般有主见了，只是一味地笑着看我和店员交流。想起母亲以前提过的婚纱和旗袍，我便很快和店员敲定了妆造。由于只有一个妆造师，我便让母亲先化妆。
“我先化呀？”她缓缓放下手机，微微舒展的眉头和嘴唇透露出一丝惊讶，她还沉浸在和闺蜜分享快乐的喜悦中。她迟疑着站起来，有点不敢确信地接过裙子。“哎呀，我这么肥，穿得下吗？”她像接过一件精美的礼物，一边小心捧着裙子审视一边慢慢走进更衣室。“哎呀，太肥了，全是肉！”她感叹着拉开帘子，在宽大的化妆镜前自我打量着，嫌弃和欢喜的心情在眼神间交错，连粗糙的手指都开始不安分地抚摸裙子，时不时又拍拍隆起的肚子。
她轻轻坐下，好奇地打量着桌面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直到化妆师准备给她上妆，她才端坐得一丝不苟，双手规矩地平放在大腿上，尽力挺直习惯性弓着的背部，真像课堂里听话的小学生。她笑眯眯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如往常般自嘲道：“嘿嘿，真是要减肥了！”
“阿姨，别减肥，女人呀，有点肉肉才好看呢！”化妆师开启了职业吹捧。
母亲也渐渐熟悉了当下的氛围，和化妆师熟络地聊了起来。
“唉，真是老了，白头发越来越多了，脸上都有皱纹了。”母亲很少在意自己的外貌，除了自身扛打的颜值赋予她与生俱来的自信，还有父亲的宠爱给足了有恃无恐的底气，更有一颗积极乐观的心温暖了岁月的严寒。而此刻，她竟如此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面貌：藏在鬓角的白发、新冠种下的抬头纹、面颊上窜出的斑点，粗壮结实的臂膀，每一样都在对她发出试探性的挑衅。
我也清晰地看到，那个一直被大家惊叹“你怎么都不老”的女人，此刻却尽显老态：那紧致的瓜子脸开始变方，面部肌肉有下垂的迹象而且无序地排布着，皮肤粗糙、脸色暗沉，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是啊，父亲走后，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睡上一个规律的、完整的“美容觉”了。或许是灯光在使坏，赋予了这面大镜子“现原形”的本领，把原本就有些疲惫的她照得更加憔悴了。厚厚的粉底堆积在脸上，虽堵住了毛孔的嘲笑，却抚不平皮肤与脂肪越来越深的隔阂，像路面新补的沥青，夏天的太阳一晒，更显得油腻不平了。
“呵呵，都不像我了！”母亲怯怯地说道。
“阿姨，您是平常不化妆，所以一时间看不习惯。以后呀，要多打扮自己！”化妆师附和着母亲，尽显专业素养。
“听小美女的，回家就去买口红。”母亲笑嘻嘻地说道。
不一会，摄影师便带着母亲先去拍摄了。我也很快弄好了妆造，进摄影棚和母亲拍摄合影。
“来，妈妈把手搭在女儿肩上，女儿抱住妈妈的脖子，再靠近一点……”我们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着各种动作。
又是被灯光照亮的时刻，迷迷糊糊的我竟感觉自己走上了舞台，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播放的音乐更像长了一双推我进入状态的手。这几年我经常在专业相机下留下倩影，也算见过各种摄影“场面”了，此刻却还有些被捧在手心的“受宠若惊”，想必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的母亲比我更甚吧。
“妈妈和女儿对视！”摄影师的要求把我从恍惚中拉回现实。平常母女的四目相对，再日常不过的画面了，而我眼中的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真如大家闺秀般沉静，脸颊上的喜悦像夕阳的霞光般温柔，又像知道自己要当新娘子了，眼眸装满了星星。此刻的我，在她的眼中，是否也像一个待嫁的新娘？都说女儿像爸爸，当她戴上头纱看镜头的那一刻，是否会觉得挽着她胳膊的人是她年轻的丈夫呢？而我却总被说长得像妈妈（低配版），看到头戴白纱的我，母亲是否又会想起那个年轻貌美的自己？
镜头里的母女情深，是抓拍的温柔岁月，是伫立的蓦然回首，是相顾无言的彼此懂得。若是时光可以停留在摄影棚里，世间将没有衰老和憔悴，没有意外与分离，只有情深和欢聚。然而时光不语，时间到了，灯光要熄灭，舞台要撤离，连那些小小的发饰都要回到梳妆台的匣子里。
时间到了，我和母亲换上自己的衣服，满意地离开了。趁着午后的阳光而来，此刻已是夜幕深深。日子总在昨日、今日和明日间来回切换。昨日的等待终在今日得以践行，而明日，我们又将踏上各自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