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经济报记者 蔡 逸 通讯员 袁彩霞
在山河破碎、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年代,中车戚墅堰机车有限公司作为中国铁路工业的火种,以钢铁意志书写了民族抗争的壮烈篇章。戚墅堰公司创建于1898年,前身是上海吴淞机厂,由铁路督办大臣盛宣怀选址、兴建。1936年,为避免战火,工厂迁至常州市戚墅堰,更名为戚墅堰机厂,简称“戚机厂”,是江苏常州第一家大型近代化工厂。1937年12月,工厂被日军占领。面对日军的残暴统治,戚机厂工人以血肉之躯筑起护厂长城:日军强占厂区后修建的碉堡式“老三楼”,墙体密布机枪孔,成为侵略者镇压的铁证,却更映衬出工人们暗流涌动的抗争决心。他们或佯装顺从,却以怠工、破坏生产设备等方式削弱日军战略物资供给;或秘密传递情报,与地下党组织联动,为抗日武装提供技术支援。即便在敌机轰炸、特务监视的险境中,工人们仍冒死保护关键设备,将联合剪冲机等“工业血脉”深藏于废墟之下,为战后重建留存火种。这段血与火交织的历史,不仅镌刻于斑驳的铆钉与机床,更铸就了“铁肩担道义,匠心守山河”的精神丰碑,成为民族工业在至暗时刻不屈崛起的永恒见证。
“老三楼”见证烽火岁月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记者走进中车戚墅堰公司。在中车戚墅堰公司退休职工、原工具车间书记张汉明的带领下,我们一同来到了充满历史沧桑的“老三楼”前。
“这座楼是1941年日本人为了更好地控制工厂而修建的,也是日本侵华历史的有力铁证。历任日本籍的厂长都在这里办公,对工人进行严密的监控和压迫。”张汉明话锋一转,带着敬意说,“不过,咱们戚机厂的工人可没被吓倒,他们暗地里组织起来,和日寇进行了各种抗争。”
远远望去,这座三层红砖小楼静静地立在那儿。墙体厚实,平面像个曲尺,东南角还有个扇形的入口。走进楼里,最显眼的是从一楼通向二楼的那座宽厚的木质旋转楼梯。楼梯上的铆钉和铁皮都磨出了岁月的痕迹,仿佛在低声讲述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如今,“老三楼”依然用作办公区,但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来的样子。楼梯、门框还是初建时的深红色,让楼内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从二楼再往上走,楼梯一下子变窄了。张汉明解释道:“那是因为三楼当年是搞军事防御的地方。”三楼呈扇形,视野开阔,能看到工厂四周所有地方。墙壁上,有一排方孔,比成年男子的手掌稍大些。平时,这些小窗户轻轻一关就把孔遮住了,但拉开窗户,斑驳的痕迹依然清晰。“这些就是机枪孔,”张汉明指着方孔说,“枪口正对着老大门,一旦有陌生人想硬闯,子弹就直接打过去。”
这座“老三楼”对张汉明来说意义格外不同。他今年74岁,是一位有着42年党龄的老党员,一家三代都在戚机厂工作。他的父亲是第一代工人,亲身参与了工厂浩大的搬迁工程,也参与修建了这座“老三楼”。而他的儿子如今也接过了父辈的接力棒,是厂里的一名工程师。
站在楼内,记者的思绪被拉回到了那段黑暗的历史。1937 年11 月27 日,日军占领了戚机厂,给工厂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工厂的设备被肆意破坏,珍贵的原材料被掠夺一空。无数工人被迫在日军的淫威下劳作,稍有不从便会遭受残酷的惩罚。新中国成立初期,“老三楼”成为工厂的“大脑”,是厂部主要职能机构的办公场所。它见证了戚机厂从废墟中重新崛起,见证了工人们的辛勤付出和不懈努力。如今,这座“老三楼”依然屹立,它不仅是老建筑的保存,也是那段血与火的历史见证,更时刻提醒着我们,勿忘国耻,珍惜当下的和平与繁荣。
走出“老三楼”,温暖的阳光倾洒在身上,我们深深领悟到,唯有铭记历史的沉重,方能笃定地迈向未来。如今的戚机厂蓬勃发展,而“老三楼”见证了过去的苦难与抗争,也必将见证未来的辉煌与腾飞,成为连接历史与未来的桥梁。
老设备上的斗争烙印
在工厂被日军侵占的岁月里,在艰难的环境中,尽管面临着日军的残暴镇压,但工人们的抗争从未停止。他们巧妙地与日军周旋,破坏生产设备,拖延生产进度,为抗日事业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走进常州大运河工业遗产展览馆,记者看到,这里珍藏着7台制造火车的老设备,包括联合剪冲机、车床、插床等,其中“年纪”最大的就是联合剪冲机。走到联合剪冲机旁,记者近距离端详着这台百年老设备,烙印在机身上的铭牌依然清晰可见,这台机器“出生”于1906年,至今已经119岁了。
联合剪冲机由英国本土制造出厂,随原吴淞机厂从上海搬到戚墅堰,主要用于完成机车车辆各种产品的冲孔和角钢的切边工艺,是中国第一代制造火车的机器,也是戚机厂保存至今最古老的一台设备。如今,戚机厂使用过这台老机器的工人已经全部退休。“这台老机器在工人手里至少传了四五代,虽说年龄偏大,但质量绝对一流,快百岁的时候,使用率依然很高。”张汉明告诉记者,随着自动切割机的广泛使用,这台设备在2005年正式谢幕。“它就像一位最年长的老师傅,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依然在这里安静地守护着厂子。”张汉明轻轻拍了拍老机器,眼神里流露出敬仰。
这里还有1906年的英国牛头刨床、1927年的日本插床、1929年的英国道钉锻造机……这些珍贵的老机器,不仅承载着戚机厂的发展历程,更是当年戚机厂工人抗日的有力见证。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工人们虽然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危险,但他们凭借着智慧和勇气,与敌人展开了顽强的斗争。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在战争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用来支持战争的物资也越来越匮乏。针对这一情况,中共地下党组织提出“日寇缺什么,就破坏什么”的口号。当时工厂的润滑油脂非常缺乏,日军在各个工场周围都贴起了“一滴油脂一滴血”的标语。工人们偷偷将黄沙掺进油脂再涂到轴承上,然后向日寇报告说:油脂内有黄沙不能用。甚至趁日寇不注意,将油脂倒在煤屑里、阴沟里,造成油脂更加紧张的局面。
“当时由于木材来源稀少,供应困难,工人们趁日军生火取暖需要燃料,就故意破坏修理车的板材,或是有意将长料锯短,然后报废。”张汉明告诉记者,此外,工人怠工也让日军大伤脑筋。工人利用一切机会,或消极怠工,或直接破坏生产设备,让生产瘫痪。有一次,四个工人拆一只机车汽缸,足足花了三天三夜,用了三箱火油。那时,修理一辆机车往往要拖六七个月。
工人们的英勇斗争还远不止于此。日军为了满足侵略战争的需要,打算大批生产货车,并准备以原有货车第二工场的设备搞金工生产,在横林建立年产1000辆货车的分厂。由于常州工场工人的不断斗争,日军的计划最终落了空。
老厂房里的地下抗战
在如今戚墅堰公司的南厂区,还保留着1937年建造的老机车厂房。老厂房建有联排锯齿形屋顶,从高处俯瞰,起伏有致的屋顶就像一把锯齿朝上的锯子。厂房内部采用钢结构空间桁架和平行桁架共同作用的骨架式承重结构,靠巨大的铆钉连接,呈现出建筑结构的层次感和历史厚重感。“这也是日军侵占期间工厂的主体厂房,主要是用于修理铁路货车车辆,屋顶建成锯齿状是为了采光好。”张汉明说。
这座历经沧桑的锯齿形厂房,不仅是近代工业建筑的珍贵遗存,更是那段烽火岁月的无声见证者。斑驳的钢桁架间仿佛仍回荡着当年秘密集会的低语,铆钉拼接的缝隙里似乎还藏着传递情报的暗号——这里的一梁一柱都铭刻着戚机厂工人在党的领导下与日寇周旋斗争的红色记忆。
戚机厂地下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其前身上海吴淞机厂时期,并在迁至常州后继续发展壮大。1925年,吴淞机厂成立了第一个党支部,由孙津川担任党支部书记。1926年至1927年,吴淞机厂工人在孙津川的领导下,积极参与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尤其在第三次起义中表现突出,成功配合北伐军占领上海。1928年,孙津川因叛徒出卖被捕,在南京雨花台英勇就义。吴淞机厂迁至常州戚墅堰后,地下党员坚持隐蔽斗争,组织工人进行抗日活动。
根据《戚机厂工人斗争史》记载,1940年5月,中共澄武锡工作委员会为开辟常州城区的抗日工作,派党员戚拯和朱腾以戚机厂为重点,秘密组织青年工人进行抗日活动。动员戚机厂工人加入“武进青年抗日救国团”,戚机厂成为中共发展“青抗团”的重点。
从1940年5月到当年年底,戚机厂“青抗团”开展了多种形式的抗日活动,团员利用各种机会,把抗日标语、传单带进工场,秘密张贴、散发;为耗损日伪物资、延误生产,团员有意烧坏马达,弄坏吊车、铣床。有的工人把搞来的子弹,含在嘴里送出厂外;有的在敌军仓库里搞出大量子弹,装在特制的饭盒夹层里带出厂。厂外的枪支坏了,便设法送到厂里来修理和更换配件。中共党员还买通路警,将小型的电机、铁轨、电话机等转送给新四军。这时工厂已经成为新四军的枪械修配所和材料仓库,只是日军不知道罢了。
“青抗团”的活动,引起了敌人的注意。1941年1月,由于汉奸告密,“青抗团”组织遭到严重破坏而被迫停止活动,该团常州联络站负责人杨志彦惨遭杀害,部分团员被抓进大牢。《戚机厂工人斗争史》对之后戚机厂工人的抗日斗争仍有详细记载。张汉明表示:“虽然‘青抗团’停止了活动,但到了1943年10月,在党的领导下,以原‘青抗团’骨干为主,重新组织起来,成员最多时有30余人。他们在工场内外秘密散发传单,侦察敌人兵力调动情况,抓紧时机搜集敌伪枪支弹药,为常武地区的抗日战争作出了贡献。”
如今,老厂房依然焕发着新的生机,作为货车造修车间,现代化设备与历史建筑交相辉映。在这片承载过热血抗争的土地上,新一代产业工人正以智能化生产线和自主研发技术续写着辉煌:大功率内燃机车从这里驶向全国,轨道交通装备研发取得突破,百年老厂已蜕变为中国轨道交通装备的重要研发制造基地。锈迹斑斑的铆钉与锃亮的机器人手臂隔空对话,见证着从秘密抗争到科技兴国的壮阔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