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伟(无锡)
祠堂巷旧称陈巷,得名于明成化年间从浙江迁来的陈肇元。后来,因巷子西头诸、陈两姓的祠堂巍然并立,日子久了,“祠堂巷”的名号就叫开了。方寸之地,拢共零点二五平方千米,曾聚着三十多户人家,陈、王、顾、楚四姓,百十口烟火,世代在此盘根生息。
巷子西头,楚家浜的水日夜低语。西首起头三间,是诸氏宗祠,紧挨着的四到六间,便是陈氏家祠。两座祠堂,没有后门,像两位沉默的老者并肩坐着。诸祠比陈祠晚起,气派倒更足些。三间门面约莫十米宽,前造八米,中间天井十米,后造十米,总长小三十米,檐高三米半出头。里头两米多深的地方,层层叠叠供着冰冷又沉重的祖宗牌位。陈氏家祠的格局,也差不离。这两处深宅,便是巷子筋骨里最硬的所在。
祠堂不单供祖宗,也曾书声琅琅。一九四八年八月,私立群声小学就在这两座祠堂里开张。院墙打通了作操场,头年设了三个班级。校董五人,推了诸裕林当名誉校长,华家麟、孙炳仁、赵瑛,还有位黄老师(黄石街人,名字早湮没在风里了),四位先生执起了教鞭。一年后周伯衡接了校长,班级添到四个,先生也成了五位。后来,许晔、周品泉相继主持校务。一九五三年八月,群声小学并入了北七房小学。可祠堂没就此冷清,一九五七年北七房民办小学又在此开张,几番分合辗转,直到一九七○年八月,才最终搬到周家巷河边的周氏分祠。当年那些穿行于祠堂廊柱间的身影——诸雅娣、马敏之、张永年……连同孩子们嫩生生的书声,都成了老墙缝里渗出来的模糊回响。
祠堂北面十来米外的楚家浜上,曾卧着一座清代的兴隆桥。石头桥墩托着厚实的木板桥面,宽过四米,当年行人车马来往,想必也是热闹光景。后来拆了,换成钢筋水泥的诸巷桥。桥是结实了,可那木板桥的吱呀声,连同它驮过的旧日脚步,一道沉了水底。
祠堂背后,原有一片叫“西秧田”的高地,土丘隆起四五米,占地约莫三亩。东半边茅草萋萋,古树森森;西半边桑田菜畦,青翠养眼。当中有座大坟,年深月久,早不知埋的是谁了。这地方后来却得了个惊心的名儿——“火着坟”。名儿是从陈氏家族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陈灿亭先生身上来的。陈氏一门在民国到新中国成立初,出了两位中医、两位西医、两位兽医,是乡里人敬仰的杏林世家。有一回,陈老先生去高家尖出诊,回来走到沿塘桥,猛见西北方浓烟冲天。老先生一声长叹:“唉,好资财!”待行至路巷,乡人惊慌来告:“陈先生,你家着火啦!”老先生一听这话,整个人登时就瘫软下去。原来冬日里没太阳,家中为烘烤孙子尿湿的棉被,脚炉不小心弄翻了起火。乡邻们抢出些家什堆在屋后高地上,以为火灭了,谁料死灰复燃,竟引燃了茅草,烧起冲天大火。那座无名的大坟,从此就烙上了“火着坟”的印记。到了五六十年代,为建电灌站和排水渠,推平了这土丘。再后来,诸巷橡胶制品厂的厂房,就盖在了充满焦土与叹息的旧地上。
祠堂巷,一条窄窄的村巷。它曾容下祠堂的肃穆、学堂的喧腾、作坊的烟尘、田地的丰歉,更驮着数代人生老病死的全部冷暖与叹息。如今,它的形骸或许已融入更大的版图,或干脆消隐在推土机的轰鸣中。然而,那些深嵌在砖缝里的姓氏故事,飘散在风里的书声与叹息,还有火光映照下老中医瞬间塌陷的身影,早已如楚家浜的水,流进了更深的时光里,成为一方水土抹不掉的魂灵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