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余林（南京）
抽支苏烟，便想起晚年的母亲，这是她多年喜欢的牌子。年轻时就抽，十八岁，坐在外公航运船队的甲板上，悠闲地点上男人才用的水烟壶，一口吸下去，发出呼噜噜美妙的声音，那风景想必酷极了，又有些富家女玩世不恭的味道。
年轻时候的外公是个老实的牛人。说他老实，是因为他待人宽厚，讲江湖义气；说他牛，是因为他掌管着当时苏皖一带江河航线上最大的一支船队，顶峰的时候有五六十条，总舵设在南通。外公生有五子四女，尤以粉喜儿、龙喜儿、财喜儿、根喜儿四大美女闻名水帮，母亲以“二小姐”见称。
姻缘捉弄人的时候总是万般凑巧自然。船队出海归来总是不经意间停靠在通扬运河支流一处不大的庄子岸边，然后生火做饭，就地歇宿。船上缺葱少酱的自然会上岸求援，一来二去和当地人混得很熟。此庄不大名头却不小，拜官庄，也不知出过几品大官。倒是有户叫善元的人家，对船上人特别殷勤客气，家境虽然叮当，却是穷得大方，船未停稳，油盐酱醋或是地瓜花生之类那个年代能拿得出手的农家物什就已候在岸边了。
善元先生膝下三子，老大老二都有残疾，唯独老三啥也不缺，模样也还俊俏，念过私塾，能读报纸，脑子也算灵光。不知是否有高人指点还是自学成才，船队抛锚期间，他已经把船舱擦得锃亮，甲板拖得油光。由此外公暗里喜欢，外婆流露出欣赏。
母亲二十岁的时候，当家的外婆终于做出了让母亲万分痛苦的决定，嫁给那个老三，理由是这孩子老实勤快人品好。
据说年轻时候的外婆精明强干，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母亲三天不吃不睡，捧着她的水烟壶流泪。那段时间，母亲十分绝望，全没了往日风采。三个舅两个姨轮番劝慰，外公也打了戒指手环哄她，她都不为所动。最后，外婆开始绝食，这招真是“阴险至极”，善良的母亲终于妥协，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让父亲安排十八人大轿，否则宁死不从。
现在看来，当时母亲的状况真的好似仙女下凡。在此之前，“大小姐”粉喜儿出事应该是导致外公外婆改变嫁女初衷的主因。与母亲龙喜儿不善交际不同，大姨妈粉喜儿能文善舞，聪慧伶俐，深得外公喜爱，常带着她去上海公干，久而久之被松江一豪门看中就嫁了过去，可惜兵荒马乱之际人有旦夕祸福，不知惹了哪些仇家竟遭灭门之祸。悲痛之余，若想长命，唯有将三女赶往农村，虽贫穷度日，却能保证性命无忧。后来的两个姨都是如此，小姨根喜儿至今健在，她和母亲一样烟瘾大得惊人。
终于有一天，长长的迎亲队伍，花枝招展的十八人大轿，一路吹吹打打，把母亲接走了。
从此，母亲开始了另外一种让她不知所措却又无可选择的苦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