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天松
在中国的学术史上,清代乾嘉学派盛极一时。他们崇尚汉儒重视文献、讲求证据的朴实学风,提倡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堪称中国古典文化研究中的一座高峰。在乾嘉学派兴起发展的过程中,江南文化给予了它丰厚的滋养。乾嘉诸儒的身上无不流淌着悠远绵长的江南文化基因。
崇文重教与乾嘉学派的崛起
美国学者艾尔曼曾指出,清代长江下游地区,存在一个统一的考据学运动赖以形成、发展的学术共同体——乾嘉学派。艾尔曼所说的清代长江下游地区其实就是今天的江南一带。为何乾嘉学派崛起于这一地区?这和江南文化中崇文重教的基因密不可分。
长江下游地区分布着江淮平原、太湖平原,水网密布,物产丰饶,非常适宜人居。早在三国时期,此地便已有“官学”,《三国志·吴志·吴主传》:“(黄龙二年)诏立都讲祭酒,以教学诸子。”公元4世纪初,中原残破,晋室南迁避乱之后,这里便成了当时政治经济中心,社会相对安定,文化渐趋繁荣。东晋建武元年,晋元帝在建康(今南京)设立“太学”。南朝时,宋文帝先后在此设立儒学馆、玄学馆、史学馆和文学馆。宋明帝时,“立总明观,征学士以充之。置东观祭酒。”官学渐成规模。唐宋以降,此地教育勃兴,文风大盛。唐肃宗至德年间,常州府学创立。北宋景祐二年,范仲淹在苏州设立郡学,号称“东南学宫之首”。官学之外,民间书院也方兴未艾,在教化乡民的同时,也培育了当地读书尚学的良好风气。明清两代,随着这一区域经济的持续发展,文化愈加繁荣,尤其是雕版印刷的兴盛,推动了民间藏书楼的兴起。孙庆增《藏书纪要》云:“大抵收藏书籍之家,惟吴中苏郡、虞山、昆山,浙中嘉、湖、杭、宁、绍最多。”
可见,长期以来,崇文重教便是这一地区文化中最鲜明的特征,并随着历史积淀逐渐内化为江南文化中的重要基因。正是在这种基因的影响下,江南地区出现了许多家学渊源的世家大族,乾嘉学派中不少学者便出自于此,如吴派领袖惠栋便来自三代治经的惠氏家族。又如号称“一家之学,海内无匹”的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其家族也是三世相继,子承父学。应该说,崇文重教的文化基因对于乾嘉学派的崛起产生了重要的作用。
经世致用与乾嘉学派的治学
明中叶以后,江南地区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商业资本随着商品经济和对外贸易的发展活跃起来,使得这里成了当时经济最发达的地区。经济的变化逐渐改变着社会旧有结构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形成了讲究实用的市民精神。江南地区经济日益发展的同时,江南文化也在讲究实用中逐渐孕育出“经世致用”的基因。正是这一基因,使得乾嘉学派的治学体现出学以致用的价值取向。
生活在江南地区的乾嘉学派先驱顾炎武最早提出了“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想,他主张为学当以“明道”“救世”为己任,反对雕琢辞章、华而不实的无用之学。后世乾嘉学者始终秉持这一理念。
有一种观点认为,乾嘉学派的学者只知道寻章摘句,烦琐考证,缺乏对现实的关心和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其实并非如此。大部分乾嘉学者都抱着经国济世的理想入仕为官,很少有人终身不仕,除非是有着各种各样不得已的原因:或英年早逝,未仕而卒;或身有疾病,无力宦游。这些学者也许并不甘心一辈子埋首故纸,蛰居乡野。至于入仕的乾嘉学者,则大都能胸怀经世致用之心,勤政为民,直言敢谏。如朱珪在担任山西布政使时,鼓励垦荒,发展生产,便民除弊。王念孙更是率先上疏弹劾权臣和珅营私舞弊,贪赃枉法,最终使得嘉庆帝下定决心除去和珅。
此外,从治学内容来看,乾嘉学派除了训诂考据之外,也涉及一些切近实用的科技领域的内容。如戴震就精于地理、天文、算数之学。其弟子王念孙继承了乃师学以致用的精神,对河道治理、水利工程也颇有研究,先后被授为直隶永定河道、山东运河道等官职,为永定河的治理及运河漕运的畅通作出了重要贡献。
久久为功与乾嘉学派的学风
水韵江南,因水而兴。水以其特有的形态和姿态,蕴含了深刻的哲理。上善若水,水滴石穿,其背后体现的是一种持之以恒、久久为功的精神。江南文化作为水孕育出的文化,这种精神逐渐成为江南文化中又一重要的基因,对乾嘉学派的学风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乾嘉学者在治学过程中,常常使用学术札记这一撰述形式,记录平时读书研究所得。而学术札记的撰写最重视的是“日逐”之功。章学诚就曾指出:“札记之功,必不可少;如不札记,则无穷妙绪,皆如雨珠入大海矣……札记之功,日逐可以自省,此必如活水泉源,愈汲愈新。”“日逐”需要的正是持之以恒、久久为功。
乾嘉时期,这些“日逐”而就的学术著作为数甚多,其中不乏很多精品。乾隆五十二年秋,时任监察御史的王念孙,正式撰写《广雅疏证》。虽然公务繁冗,但他坚持每日疏证三个字,持之以恒,从不间断。直到嘉庆元年正月撰序时为止,该书方告完成。王念孙殚精竭虑,三易其稿,花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最终完成了这部巨著。《广雅疏证》也因此在学术界享有盛誉。正是王念孙十年间持续不断地专注于《广雅》的研究,久久为功,这才有了《广雅疏证》一书的成功,也奠定了其在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
梁启超曾分析过乾嘉学派的学风,并将其总结为十点,其中一点即“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如何做到“窄而深”的研究?这就需要像滴水穿石一样,锚定一个目标,坚持不懈。这种学风的背后体现的正是江南文化中久久为功的基因。
兼容并包与乾嘉学派的转型
2023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指出:“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包容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取向,决定了中国各宗教信仰多元并存的和谐格局,决定了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兼收并蓄的开放胸怀。”江南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包含着古代吴、楚、越三大分支文化内涵,天然具有一种包容性。三楚、三吴与百越文化彼此重叠,在江南融合成一体。从这个角度来看,兼容并包也是江南文化另一重要的基因。
有学者认为乾嘉学派存在党同伐异、壁垒森严的门户之见,“以恢复汉学为己任,而排斥宋学”。但其实并非如此。尤其是乾嘉学派中的扬州学派,就有着兼容并包、不墨守门户之见的学术态度。
王国维谈及清代学术时曾说:“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所谓“国初之学大”,即指清初学术具有兼容并包的特点。这是由于明清鼎革之际,社会文化有着激进革新的色彩,但统治者很快意识到传统儒家文化对稳固其统治的有利作用,因此复古思潮在清初的文化学术中也占据了一席之地。复古与革新兼容,多种学术流派并存,一起铸就了“国初之学大”的气象。张舜徽在《清代扬州学记》中也说道:“余尝考论清代学术,以为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在他看来,清学之“大”正在于扬学之“通”。作为乾嘉学派中的一支,扬州学派体现了江南文化中兼容并包的基因。也正是这种基因开启了乾嘉学派的转型之路,出现了以焦循、阮元等为代表的扬州学派诸儒,兼容并包,调和汉宋,使得乾嘉学派在清中期之后有所革新,正式开启了清代学术由古代向近代转向的路径。
(作者为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王念孙、王引之传”负责人,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