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蒋明睿 王甜
国家卫健委近日发布《关于开展银发医养行动的通知》，鼓励支持退休医务人员到医养结合机构执业、参与相关教学科研管理工作等。这一新政，将有望缓解长久以来我国医养结合面临的人才短缺难题。
然而，医养结合的“医”和医院的“医”，在目的和角色定位上有很大不同，退休医务人员能很好地适应医养结合机构吗？医养结合机构又需要怎样的退休医务人员？记者进行了探访。
“我们互相理解会多一些”
“退休前几个月，就有不少民营医院联系我，但最后我还是选择来养老机构。”徐亚庭退休前是如皋市吴窑镇卫生院内科的副主任医师。考虑到身体状态好，也不甘闲下来，徐亚庭主动在医疗人才网发布了求职信息。在多家养老机构抛出的“橄榄枝”中，他最终选择了南通乐龄老年护理院。
如今，徐亚庭已在这家养老机构工作近两年。这里住着200多位老人，其中60%以上为失能老人。他一来就担起医疗负责人的重任，每天查房、会诊、管理医疗档案、做质量管理，每周至少上2个夜班，忙得不亦乐乎。“老人们的状态比较稳定，我觉得压力不大，心态比在医院工作的时候轻松不少。”
在徐亚庭来之前，这家护理院只有3位年轻医生，均没有在医院临床一线工作的经验。院长多次向徐亚庭表示：“之前最担心医疗安全问题，来了你这样经验丰富的医生，我安心多了。”
像徐亚庭这样愿意退休后发挥余热的医生不在少数，无锡市惠山区钱桥街道庙塘桥社区一家卫生服务站的全科医生匡翔也是其中一位。
“您别急，我轻着点来。”记者见到匡翔时，她正蹲在一名卧床老人身边，处理老人有些粘连的伤口。2020年从医疗岗位退休后，看着辖区里不少行动不便的老人，匡翔没有脱下穿了30多年的白大褂，而是选择成为社区居民健康的“银发守门人”。
无锡市藕塘护理院（藕塘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是全省首家公立嵌入式医养结合型护理院。匡翔所在的服务站作为护理院下设服务站点，承担着社区居家医养的重任。“我们的床位从前期的119张扩展到现在的156张了，但还是一床难求。”藕塘护理院院长许光清坦言，为此护理院积极探索社区居家医养，“我们鼓励医务人员向下走，借助社区卫生服务站的‘神经末梢’，整合民政、社区、物业、残联等力量，利用‘互联网+医疗’的各个平台，共同把这支队伍建好。”
服务进家庭，这是一件不容易但必须尝试的事情。匡翔服务的200多位社区签约居民，大多是需要持续照护的居家老人和慢性病患者。匡翔为每个人都建了健康档案，把医疗服务搬进居民家里：行动不便的老人没法去社区测血压、血糖，她就带着仪器上门，边测边叮嘱饮食注意事项；有的老人固执地认为自己没糖尿病，测出高血糖后抵触吃药，她就用家常话解释病情，直到老人愿意配合。
社区居家养老的场景里，匡翔的“优势”格外明显。她在这片社区待了多年，和老人们早就熟得像家人。一句“匡医生来了”，比任何话语都更能拉近距离。年轻医生开药时，老人偶尔会质疑，可匡翔说的注意事项，老人们总能听得进去。匡翔也能从老人的皱眉和叹气里，察觉到他们没说出口的情绪，便及时安抚，“我也是老年人，我们互相理解会多一些。”
“这种角色变化的难度其实不小”
长期在医养机构一线，许光清感到机构长期面临的人才缺口问题一下子难以解决。他介绍，护理院一般通过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调配，或是与上级医院合作、由他们派驻专家的方式填补人才缺口，但这两种方式仅能维持基础运转，“无法达到‘高质量医养服务’标准”。
许光清说，相比医疗、护理专业的应届生，退休医务人员的优势十分突出。具体而言，应届生需要用好几个月系统学习老年照护、医保政策等内容，而退休医务人员仅需熟悉护理院“嵌入式”流程即可上岗，且能快速上手复杂病例；护理院无需为退休医务人员承担社保成本；退休人员职业素养高，无需像对年轻员工那样频繁督导。
但并非每位退休医务人员都可轻松适应养老机构的工作日常。徐州佳和康养公司总经理宋佳峻告诉记者，他所在的佳和鼓楼颐养中心有200张核定护理床位，入住率稳定在90%以上。80岁以上老人占比超过70%，多数为失能、半失能老人，对慢病管理、重病后康复等需求非常高。目前机构有两位全职医生，其中一位是二级医院退休的全科医生，护理团队中则有1/3都是退休护士。“医生能不能适应24小时在院的排班需求、专业是否对口、与老人及其家属的沟通是否顺畅，都是我们招人时的考量内容。”宋佳峻坦言，之前就曾有一位退休医生，不能适应从医疗系统的“医嘱下达者”到养老机构“服务提供者”的角色转变，最终还是选择回到熟悉的医疗一线。
“这种角色变化的难度其实不小。”宋佳峻举例，入住老人有医疗需求时，家属、老人、医生三方有时难免出现意见分歧。“家属一般比较尊重医院里医生的意见，而养老机构里的医生和患者，并非常规医患关系。我们只能提供监测、建议，最终还要以老人和家属的意愿为主，这就造成养老机构的医生处于比较‘被动’的位置。”
徐亚庭也亲身感受到，来到养老机构后，往往要身兼数职，管理病人、整理档案，工作量并不小。有些大医院退休的医生，专业能力很强，但未必能适应养老机构的工作要求。
“退休人员的优势在于经验丰富、老百姓信任度高，但他们学习、接受新事物慢。”许光清举例，他们能快速识别老年疾病非典型症状，但护理院引入的智能床位监护系统，退休人员需2周才能熟练操作，而年轻员工1天即可上手。另外，不少养老机构负责人也坦言，退休人员年龄偏大，若工作中突发健康问题，责任划分无明确标准。此外，薪酬协商难度大，绩效考核比较粗放，无行业统一标准，主要由医养机构和退休人员协商确定。
期待更多医务人员加入医养机构
医养机构人才缺口到底有多大？目前尚无准确数据。根据“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设定的目标——2025年护理型养老床位占比达55%，全国至少需要440万张护理型床位。基于此推算，仅专业医养结合人才（含高技能护理员、执业医师、注册护士）的最低需求总量就近百万。
比人才总量短缺更深层次的，是人才队伍内部结构性失衡问题。南京中医药大学养老服务与管理研究院副教授、老龄文明智库研究员喻小勇团队，最近做了一项医养结合机构服务能力的问卷调查。在专业能力自评方面，即便是专业医务人员，在“常见病处理”上，有33.3%的人认为自己“远不能满足”工作需要。在“案例分析”能力上，100%受访医务人员认为自己“有所欠缺”。“这表明，将理论知识应用于复杂多样的老年人个案，进行综合分析与决策的能力，是当前医养机构医护人员普遍的软肋。”喻小勇说。
根据2024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截至当年末，我国执业（助理）医师总量已达505万人，注册护士总量达584万人。这个庞大的人才库并未“溢出”到养老领域。养老服务行业在薪酬待遇、职业发展通道、社会声望等方面，与公立医院为主体的主流医疗体系存在较大落差，导致其在激烈的人才争夺战中处于劣势。
在许光清看来，招聘退休医务人员是解决人才缺口的途径之一。“退休医务人员能快速复制成熟服务经验，缓解人才短缺压力。在内部调配受限、外部招聘困难的情况下，退休人员能立即弥补‘医疗+养老’复合型能力短板，还能通过带教让年轻员工快速上手。”
记者了解到，在藕塘护理院，退休人员采用“弹性坐班制”。排班模式上，退休人员不参与夜班和节假日值班，主要负责日间核心诊疗与带教；年轻员工则承担值班、夜间巡房、居家上门等高强度工作。岗位职责上，退休人员聚焦“技术把关”，如老人入院评估、复杂病例会诊、年轻员工带教；年轻员工侧重“执行落地”，包括基础护理、设备操作、政策对接等，形成“老带新”体系。
喻小勇也认为，退休医务人员到养老机构并不应承担低水平、高强度的劳动，而应在提供专业化程度高的服务之外，将重心放在医养结合机构队伍的专业培训和服务能力提升上。
《中华人民共和国医师法》第十五条规定，医师在二个以上医疗卫生机构定期执业的，应当以一个医疗卫生机构为主，并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办理相关手续。“国家出台‘银发医养行动’相关政策是对退休医务人员发挥余热的一种鼓励，我们这些退休医务人员不妨‘多点执业’到多个养老机构去，用实际行动补足人才缺口。”徐亚庭说。
宋佳峻呼吁，在银发医养行动框架下，尽快从省市层面出台面向基层机构的操作细则，比如标准化的退休医务人员聘用合同范本、岗位指导，降低医养机构落地政策的制度成本，让中小机构也敢于运用银发力量。“如果能以片区为单位，让退休医务人员在卫健委和街道的指引下，嵌入整个区域的医养服务网络，落地建设可能会更快一些。”他还期待能选树典型，让更多退休医务人员了解这是既有尊严又有前景还非常有情怀的路径，愿意加入医养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