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王丽华
初秋的清晨,江宁亲见村浸沐在晨光里。90后李海东舒展地坐在院中,看草坪缀满露珠,听静谧里的鸡鸣鸟语。去年年底,他从外地城区来到南京乡村,租下并修建了一套500平方米的房子开设心理空间,成为一名创业的“新村民”。
而在9月26日刚刚举办的南京农业嘉年华的主场活动上,大批专程奔赴而来的市民游客,共同庆祝中国农民丰收节。
这两种场景,共同勾勒出南京城乡关系正在发生的深刻变革:城市与乡村之间曾经清晰的边界,正被日益密切的交融和渗透取代。
城乡关系,始终是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要命题。从原始社会的“无差别统一”,到工业化阶段的“分离与对立”,如今,我们正迈向第三个阶段——“城乡融合”。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提出:“城乡融合发展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必然要求。”
历史的转折点已然到来。过去长期“农村支援城市”的单向输出模式正在被打破,资本、人才、技术等关键要素开始加速“回流”乡村。南京乡村的发展尤为典型。这座特大城市,正将市区的生态需求、空间需求和文化需求转化为乡村新动能,“城市反哺乡村”的模式正在重塑乡村价值,一场城乡之间的深度互动已蓬勃展开。
空间融合
从“明显分界”到“无缝衔接”
城乡之间的物理鸿沟,正被一条条道路、一道道光纤所弥合。这场空间融合,远不止于让乡村变美,更在于它为城乡要素的平等对话与自由流动,搭建起了一座桥梁。
回想刚嫁到溧水石山下村时,陶丽看着眼前闭塞的环境,满心疑虑。那时的乡村,在许多人心目中仍是偏远与落后的代名词。
转变始于路的贯通与村庄的开放。当石山下村迎来第一批游客,陶丽的农家乐一下涌入十几桌客人,她慌得“不知从哪儿下手”。如今,她已能从容应对节假日的客流。陶丽的故事,是无数乡村命运转折的缩影——当空间阻隔被打破,发展的机遇便会不请自来。
随着近年来南京美丽乡村建设、人居环境整治,乡村的面貌焕然一新。南京前期仅农口每年投入的乡村建设和农村人居环境整治资金就达到90多亿元,乡村基础设施得到飞跃式发展,全市共建成各类美丽宜居乡村2900多个,90个村获得“江苏省特色田园乡村”命名,30个村先后获得中国最美乡村、中国美丽乡村百佳案例等荣誉,南京市也获评“全国美丽乡村建设优秀城市”。
而在经历过轰轰烈烈的大规模建设阶段后,南京乡村基础面貌焕新,从早先的“点上开花”步入“面上成景”的2.0阶段。按照省里要求,南京要在2024—2026年三年内完成江宁西部、溧水无想山南和高淳慢城三个省级和美乡村片区的建设任务。这意味着资源投入不再是“撒胡椒面”,而是转向片区化、组团式的系统推进宜居宜业和美乡村片区建设。
这是在551平方公里的画卷上“谋篇布局”。在这三个片区里,共有省级和美乡村55个、省级培育村29个、特色田园乡村37个,约占全市1/3,堪称乡村里的“精华”。这里涉及户籍人口19.51万人,计划投资3.37亿元。
南京市农业农村局相关负责人介绍,与以往相比,此次建设行动有两大变化,第一是建设不再是“点上作画”,而是在“面上发力”。单个村庄的美丽是“盆景”,而片区的协同发展才能形成有竞争力的“风景”。通过全域统筹,在三大片区内形成“点”上突出精品打造、“线”上突出沟通串联、“面”上突出特色发展的新格局。
第二是更加侧重产业协同发展,让农民获得更多就地就近就业机会。干净的空气、优美的田园风光,本身就是最稀缺的“生态要素”,和美乡村的建设正是将这种生态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
芝山村就是溧水无想山南片区里的一粒“珍珠”。这个原本被戏称为“溧水的西伯利亚”的小山村,如今展露出山清水秀的气质来,经营乡村旅游、农副产品销售、有机肥生产等业务,2024年接待游客超10万人次,村集体经济总收入1260万元,经营性收入780万元,较2018年增长近10倍。
合作社里50多名工作人员中一半是80后、90后。“我们村不比城里差。”芝山村旅游公司负责人汤文静住在溧水城区,每天早上7点出头去乡村老家上班,通勤路上的几十分钟成了城乡生活唯一的“分界线”。她在讲述家乡巨变时,语气中洋溢出自豪感。
当乡村空间被重塑为宜居宜业的热土,它便能产生强大磁力,吸引人才回归,实现价值的良性循环。
人的融合
从“单向流动”到“双向奔赴”
在来到亲见村之前,心理咨询师李海东已走过二三十个村庄,始终在寻找一个能安放事业与理想的地方。直到他走进半面环山、半面农田的薛家凹,心中豁然开朗——就是这里。他投入200多万元将破旧的房子改造成全景大落地窗的两层小洋房,开启全新的乡村工作和生活。
“人在自然环境中更容易放松,也更容易建立信任关系。”李海东相信,乡村的静谧与开阔能提升心理咨询的效果。他想要的,是一个“既能入世也可归隐”的过渡空间。而这里打动他的,不仅是离城区仅20多分钟车程的便利,更是村里已形成的业态氛围:咖啡烘焙、民宿餐饮、茶社书院等10余家特色小店构成了初步的商业生态,二期规划中的居住区还将吸引更多退休人士、专业人士成为“新村民”。
这里是南京市莱斯乡村共享小院16个特色村之一。这种模式通过闲置农房出租方式,整合住宿、餐饮、菜地、果园等资源,将其改造成“共享小院”,并邀请城市居民成为“新村民”,在乡村安家、创业。
在项目启动前,这个村子是附近最穷的自然村,常住人口以留守老人为主,近4000平方米房屋常年闲置。而在项目启动后,引入社会资本市场化运营村庄,把村庄和闲置的民房盘活,85后创业人和就业者已经突破30人,年轻活力重新注入土地。
与此前传统的招商逻辑不同,亲见村的“选人”标准尤为独特:选人重于选项目。村集体和运营公司扮演着“把关人”角色,对意向入驻者进行长期考察。“首先是选择人才,其次是选择项目,最后才是看资金。”亲见村党总支书记李富园说。
运营公司相关负责人林传文进一步解释:“我们招募的新村民通常能实现价值互换和深度互动,吸引有理想的人加入。”
李海东从初次洽谈到最终签约,历经4个月多轮沟通。“他们一次次接触,想确认我是不是真心热爱乡村。”这种近乎严苛的筛选机制,确保了新村民与乡村气质的深度契合。
乡村不是单纯的商业创业场所,更是全市120多万农民的生活场景,选择乡村创业也意味着一种区别于城市的新的生活方式。
来投资亲见村的项目大多都是20年租期。“在我们眼中,他们不是传统的‘租客’,而是我们村的‘新主人’。”亲见村党总支书记李富园说,如今,村里老人会找年轻店主帮忙修灯泡、收被子,邻里之间串门聊天,新老村民之间逐渐建立起亲切自然的联结。
亲见村的转变,正是南京撬动乡村“空心化”难题的一个缩影。通过发展乡村旅游、培育新业态,南京正系统性地引导“人气”回流乡村。今年南京农业嘉年华期间,全市发放农产品市集和乡村民宿、农家乐消费券20万元,推动“人下乡、货进城”的双向流动。
更重要的是,乡村旅游的兴起为乡村创造了新的就业与创业空间。除了对近400名青年大学生“新农人”实施学费补助,南京还通过“头雁种苗”计划,与高校合作培养懂农业、善经营的乡村骨干。在第九届江苏省农村创业大赛上,南京获奖数量位列全省第一,反映出乡村对人才的吸引力正在稳步提升。
当村庄不再是孤立的留守之地,而成为连接城市与田园、工作与生活的新空间,才能实现城乡之间人的“双向奔赴”。
经济融合
从“单向汲取”到“互利共赢”
资本是最敏感、最活跃的要素,也是激活乡村发展的关键血液。如今在南京的乡村,越来越多城市资本正在“回流”。
一批具有带动性的重点项目正在南京各涉农区稳步推进。在江宁区,一个计划总投资3000万元的鸭制食品加工厂即将投产,未来每年可生产350吨南京特色鸭制品,并带动约50名本地村民稳定就业;在溧水区,总投资2.6亿元的农村物流集中配送中心预计今年年底启用,它将整合邮政、电商、冷链等多种功能,真正打通农产品进城的“最初一公里”和工业品下乡的“最后一公里”。
这些项目的落地,标志着城乡经济关系的根本性转变。过去,乡村长期作为原材料和初级劳动力的输出端,大量价值在城市环节实现;而现在,通过推动农业向二产、三产延伸,乡村正从单纯“卖原料”转向发展农业叠加加工、旅游、康养等多元业态,让产业链的更多增值收益留在农村、惠及农民。
据统计,近年来南京市已累计建设农业农村重点项目960个,完成投资638亿元。2025年已开工新建省级项目82个,投资完成率超过81%,同比项目个数、完成投资均呈增长趋势。
“农业要‘改头换面’,必须用市场化、产业化的思维来发展。”南京市农业农村局负责人指出,“只有让农民参与到加工、流通、销售等环节,才能获得更多附加值,实现从‘种得好’向‘卖得好’的转变。”
然而,农业经营常面临风险大、投入周期长、资金回笼慢、融资难、融资贵的现实挑战。
在江宁区淳化街道,种粮大户赵老板的稻田丰收在望。而就在几个月前,他还为购买一台新型高效收割机的资金缺口而发愁。好在紫金农商银行迅速启动绿色审批通道,在最短时间内为他发放了一笔30万元的信用贷款,解了燃眉之急。
全市的政金合作产品惠及了12万户农民。其中南京推出的政银合作贷款产品“金陵惠农贷”“金陵农园保”,无抵押、利息低、下款快,还有政府贴息,符合条件的家庭农场最高贷款额度100万元、合作社600万元、农业龙头企业1000万元,大大减轻资金压力。
还有推出面向初始涉农创业主体的“金陵农担贷”、面向普通农户的“金陵惠农小额贷”以及面向村集体经济的“金陵兴村贷”等,构建了相对完整的多层次农村金融体系,其中政策补贴的“金陵”系列政策惠农贷款产品综合融资成本仅为2%左右,农担贷全省融资成本最低。
截至今年7月,五款政金合作产品累计放贷超286.9亿元,贷款余额67.5亿元。目前,南京已撬动22家金融机构发放惠农贷款,放贷总额数年来位居全省第一,累计为农业经营主体节省利息支出1.6亿元。
从重点项目的“硬投资”到普惠金融的“软支持”,南京金融创新引导城市资本有序进入农业农村。资本不再只是圈地开发、资源攫取的单向索取,而是基于对乡村生态、文化、土地等多元价值的长期看好,是追求可持续回报的“耐心资本”和“价值投资”。
当乡村也不再是以往沉默的“输血者”,资金真正转化为乡村的产业活力与农民的收入增长,城乡融合才真正实现了互利共赢,彼此成就、共生共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