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莅菡
当舞台灯光次第亮起,大幕缓缓开启,昆山梁辰鱼剧场内已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锣鼓乍响,声如惊雷,掌声潮涌,喝彩声在夜色中久久回荡。眼前的盛况,正是2025年戏曲百戏(昆山)盛典的现场。这里不仅是戏曲人和戏迷的欢聚之所,更是一场跨越剧种和地域的艺术盛宴。京腔婺韵、梆子铿锵、武戏身段,在同一方舞台上交相辉映。此次盛典既是对传统的礼敬,也是对未来的宣示:中华戏曲并非尘封于博物馆的遗产,而是一座正繁花盛开的园林,百花齐放,风华正茂。
9月8日开幕的盛典,汇聚了南北的名家流派与地方剧种:百戏之祖昆曲、国剧京剧,以及越剧、粤剧、婺剧、扬剧、楚剧、湘剧、豫剧、陇剧、蒲剧、河北梆子等地方剧种。每一个剧种都是特定地域、历史和语言的产物,可谓百川汇海、各展风采。观众席间此起彼伏的掌声与喝彩,是对一段表演的即时回应,也是对文化多元性的集体认同。观众在各自的地方戏中看到的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也是自己的生活方式与情感表达,更是契合的价值观念。这份深层的文化认同,使得戏曲在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
在西方语境中,“多样性”往往意味着不同群体(如亚裔、拉丁裔、非裔等)被纳入既定的主流框架,其本质仍是一种以西方主流文化为尺度的包容。不同群体虽然表面上并存,却往往不得不服从于统一的标准,边缘文化难以真正自由生长。而中国戏曲自古以来便是多民族、多剧种并行不悖的格局:京剧与昆曲同台生辉,越剧与粤剧交相辉映,哪怕是地域狭小的小剧种,也能在多彩的戏曲舞台上绽放光彩。此次昆山的百戏盛典,正是对这种文化多样性的尊重与礼赞。
真正具有生命力的文化,从来都不是单一色彩的。9月9日晚,于昆山文化艺术中心大剧场上演的婺剧《三打白骨精》,正是对这种文化生命力的鲜活注脚。演出通过多种创新手段,既保留了婺剧“文戏武做、武戏文唱”的传统精髓,又大胆融入现代审美与科技元素,形成了兼具张力与观赏性的舞台效果。饰演白骨精的杨霞云借鉴川剧“变脸”技巧,在瞬息之间完成三次脸谱与服装的更换。戏中采用无人机化身“小蜜蜂”,孙悟空凌空飞越舞台,灯光随金箍棒画圈守护唐僧等形式营造出新奇的舞台氛围。演员台词中出现“唐僧满脸的胶原蛋白”等现代语汇,猪八戒甚至一度现回原形,化作极具地方特色的“金华两头乌”。此外,对体操、舞蹈、杂技等艺术形式动作特点的借鉴,使得武戏编排更显精妙。整场演出喝彩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这种在守正中创新、在传承中吸收百家之长的探索,不仅提升了剧目的艺术性与观赏性,也从另一层面体现了中华戏曲艺术的多样性与包容性。
不同文明之间该如何对话?中国戏曲的百家争鸣提供了一种范式。不是通过消除差异来实现统一,而是在尊重差异的前提下构建共同体。在西方音乐传统中,自巴赫以来的十二平均律逐渐成为主流和标准。甚至有人以此嘲讽,称中国民族乐器的音“夹在钢琴缝隙里”,不够“准确”。然而,谁能断言西方的“哆来咪”就是世界唯一的审美尺度?恰恰相反,中国民族乐器的滑音、装饰音,戏曲中“一腔、一调、一势”的抑扬顿挫,本身就构成了另一种独立而自足的审美体系。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10月15日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所强调的:“不能套用西方理论来裁剪中国人的审美。”我们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审美观念,每个剧种都不是为了印证某种普世标准而存在,而是以自身完整的审美体系和艺术语言,诉说着不同地域的故事。
在9月7日的武戏折子戏专场中,《三岔口》京剧武戏经典,在明亮的舞台上表现一片漆黑中的打斗场面,演员不依赖豪华的布景,而是通过精妙的动作来营造真实感。婺剧版《临江会》,一念起杀机、一念收锋芒,写“克制”与“妒才”的人性缠斗,靠身段、眼神与板式把“起心与收心”的心理戏外化。河北梆子《血战瓦桥》,平日的坚守与临战的决断,生命常在刀锋上称量。梆腔高亢、锣鼓急骤,强调强节奏与爆发力,将“出奇制胜”展现到极致。《艳阳楼》以群打场面塑造“快意恩仇”,呈现江湖伦理与市井视角的正义。《寿州救驾》,宋王被困寿州,高家父子救援受阻,刘金定闻讯挂帅,力杀四门、解围还朝。梆子高腔与刀马身段并举,突出刚烈与果断的女性英雄范式。这些剧目的同台竞演,呈现的并非简单的剧种叠加,而是一种更为深层的文化格局,即和而不同。
戏曲百戏盛典的舞台恰如一个微缩的文化生态系统,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场场艺术盛宴,是文明观的生动展现,每一种声音都值得被倾听,每一种美都值得被欣赏。当剧场灯光渐渐暗下,掌声仍在夜空回荡,我们不禁思考:在这个强调标准化的时代,中国戏曲多维度的“百花齐放”给我们最大的启示或许是,真正的文化自信不在于追随某种单一认同标准,而在于让每一种独特的美都能自由绽放,共同构成一幅绚烂多彩的文明画卷。这正是中华文化最深厚的底蕴,也是最动人的风华。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