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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新华日报

逃荒路上的月光

日期: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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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9版:文艺周刊·新潮       上一篇    下一篇

□ 戴必正

父亲后颈那块浅褐色的疤,像片枯干的芦苇叶,在他离开后的第29年,依然清晰地印在我记忆里。他总说那是1943年的月光,在逃荒路上给一个12岁孩子盖下的印记。

那年射阳河的水退了又涨,里下河地区的荒年比往年更烈,逃荒人沿着范公堤排成长队,地里的庄稼烂成了泥。村里的周德贵大哥揣着两袋救命的红薯干,带着父亲往盐城方向走。路是被无数双脚踩硬的土路,两旁的芦苇荡比人高,风一吹就呜呜响,像有无数人在暗处叹气。父亲当时是个12岁的小孩,背着打满补丁的蓝布包袱,里面裹着母亲连夜缝的单衣,脚底板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结,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却死死咬着牙不敢掉队——他知道,掉了队就可能再也见不到家人。

日头偏西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和枪响。“鬼子来了!”周德贵大哥拽着他往芦苇荡深处钻,粗糙的手掌攥得他手腕生疼,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父亲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声音——马靴踩在硬土上的噔噔声,刺刀划破空气的咻咻声,还有逃难人溃散的哭喊混在一起,像钝刀子在心上割。他攥着包袱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却被周大哥的声音稳住:“别怕,跟着我!”

“趴进坟堆!”周德贵大哥低吼着把他按进一片荒坟的凹陷处,自己蹲在旁边的石碑后张望,后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父亲能感觉到身下的土是凉的,坟头的野草扫着脸颊,痒得心慌却不敢动。他透过草缝看出去,三个戴钢盔的日本兵正牵着马,用刺刀挑翻路边丢下的包袱,红薯干撒了一地,被马蹄碾得粉碎。有个兵发现了他掉落的布鞋,用刺刀挑起鞋帮,在手里晃了晃,金属的冷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日本兵的皮靴停在离我父亲三尺远的地方,哐当一声戳在石碑上,石屑溅进后颈,又疼又凉。“出来!”鬼子生硬的中国话像冰锥砸下来,父亲死死咬住嘴唇——12岁的他已经懂了,一出声就是死。周德贵大哥在石碑后轻轻咳嗽了一声,故意把衣襟蹭得沙沙响,鬼子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就在这时,芦苇荡深处传来几声枪响,大概是游击队,日本兵骂着追了过去,马靴声渐渐远了。

周德贵大哥把我父亲从坟堆里拽出来时,他后颈的血已经和尘土黏成了硬痂。他没哭,只是捡起地上的布鞋紧紧攥在手里,鞋帮上还沾着坟地的湿泥。周大哥解开腰间的粗布巾给他按住伤口,布巾上还带着红薯干的甜香:“没事了,咱能活下去。”

那天夜里躲在破庙,周德贵大哥把烤热的红薯干塞给他,自己嚼着没烤透的硬块,月光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照在后颈的疤上,像敷了层薄霜。“等把鬼子打跑了,咱回家种麦子。”周大哥拍着他的背,“让你母亲给你蒸白面馒头”。我父亲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周大哥的褂子。

父亲走后的第29年,我整理他的旧物时,指尖仿佛又触到了那个蓝布包袱的边角——记忆里,磨破的布边总留着当年逃荒路上被他攥出的褶皱。我依然记得他说起1945年8月15日那天,他正在地里帮周德贵大哥薅秧草,有人从阜宁县城跑回来报信,裤脚还沾着泥,嗓子喊得嘶哑:“鬼子投降了!”他直起身就往当年逃荒路过的那片坟地跑,趴在老地方看了很久,阳光晒得后颈的疤暖暖的,像周大哥当年拍他后背的手掌。那时他14岁,终于能堂堂正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此刻窗外的月光落在地板上,铺成一片柔软的银霜。我望着空荡的手心,仿佛还能触到父亲疤痕的温度。他中年时的照片摆在书柜最上层,黑白光影里他站在田埂上,脖子上围着围巾。自他走后,饭桌上再也没有谁讲起逃荒路上,周大哥如何把最后一块烤熟的红薯干塞给他,可每当8月的月光照进窗,我总觉得父亲还坐在藤椅上,指尖在想象中的包袱上摩挲,等着讲下一段往事。

这道疤从来不是故事,是那个年代给12岁少年的印记,是周家人用善意焐热的苦难,是一个民族在绝境里互相搀扶的力量。8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纪念胜利,其实也是在替那些护着孩子逃生的“周大哥”们,替那些把故事讲了又讲的父辈,守护这份安稳。月光落在我手心,像父亲当年摸我头顶的温度——这大概就是他们当年盼的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日子吧。而父亲后颈的疤,早已成了我心里的碑,永远刻着一个民族从苦难里走出来的坚韧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