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琳
乙巳小雪,阳光依然灿烂,钢城青山却笼罩着阵阵寒意,钢铁诗人董宏量在这里作别人间,“我如雁字归去,思念是那长河”。苍穹之上,诗魂仿佛还未走远;苍穹之下,悲伤的脸颊已是河水蜿蜒。
从18岁那年踏上这块因不熄的炉火而发烫的土地开始,他就扎根青山,与钢铁一起呼吸,一起茁壮,一起沧桑。他从最艰苦的修炉工干起,以冰水浇透的草袋为护身的铠甲,以活字般的耐火砖为护炉的盾牌,立铜墙铁壁,为铁流开路。粗粝的劳动,没有磨损他的感官,反而使它们更加敏锐,他的诗才在火泥里发芽,在炉膛中抽穗,随铁水而扬花。工地黑板报上的一首鼓动诗,不知被谁投给了长江日报《江花》副刊,从此“钢铁诗人”声名鹊起,纵横诗坛。
这首发表在江花上的现代诗,题为《摆开巨杯接红酒》,以瑰丽的想象描绘了高炉出铁的情景:一只只阔口深腰的铁水罐宛如巨杯,炽热的铁水宛如醉人的红酒,飞溅的火星宛如飘香的酒沫。这一年是1973年,“钢铁诗人”年方二十,风华正茂。这一次《江花》与钢铁的“偶遇”,于钢铁文学非同寻常的意义,将在此后半个多世纪乃至更长的时光轴上一一显影。
作为一个与《江花》和钢铁都深有渊源的人,我深知那一次它们的相遇是如何梦幻,又开启了怎样的传奇。但这里我不想一一叙说,只想讲几件自己亲历的与董宏量老师同时也与《江花》相连的往事,为人们了解这位钢铁诗人的不同侧面提供一点旁证。
2002年9月23日,长江日报《江花》副刊登出了一篇《钢城的门》的散文,“望着那通红通红的炉门,师傅唱起了歌谣;‘一炼钢啊二炼铁,三焦化啊四烧结,修炉工的门火最烈……’歌声沙哑而深沉,使我绷紧的肌肉渐渐放松,汗水舒畅地流淌,也使我心中涌动着诗情。于是,我放下沉重的钢钎时,便拿起了轻盈的诗笔。钢城的另一扇门——文学之门,就这样向我悄然敞开”,作者正是董宏量。
紧随《钢城的门》,是“诗歌三人行”,三个武钢人,王江汉、程琳、贾汉猛,跟在“钢铁诗人”后面集体亮相。三个人的诗,都是他从《武钢文艺》来稿中挑选的,事前未曾透露半字。恰如《钢城的门》中所言:“我已在钢城工作了三十个春秋,做得最多的事,竟是不断地把一个又一个朋友迎进这里的文学之门来。”
值得一提的是,策划这次“武钢职工作品展”的《江花》编辑罗时汉,原也是武钢人,还是董宏量《武钢文艺》编辑部的同事。两人一样才华横溢,却性格迥异。虽然一个刚猛如罗汉,一个温润如灵玉,并未影响彼此尊重、英雄相惜。
罗时汉在长江日报社几经腾挪,终于当上《江花》的编辑,回到魂牵梦萦的文学家园。1998年春,《江花》头条推出一篇《为岩石感动》的散文,作者是武钢耐火材料公司一个叫“程琳”的工人。当时,这个位置基本上都是名家大家。发稿之前,罗老师曾打电话给《武钢文艺》主编室和武钢耐火材料公司,向董老师与他的挚友、诗人刘天华求证,首先要搞清楚作者是否具备那样的能力,以免闹出乌龙。
“放心大胆地发。”董老师告诉他,《武钢文艺》也要发我一个头条,是一篇小说。我何其有幸,正是这些贵人的提携,使我从未放弃梦想,即使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始终逐梦而行。
2023年5月,董老师病中要我与罗老师、小箭陪他去武钢厂前铁珞山单身宿舍“寻根”。两位老师都曾在铁珞山住过不少年头,火热的二十世纪八〇年代初,他们一起在那里纵论文学、社会与人生,书写钢铁的光荣与梦想,孕育深长的思考和蝶变的佳构,也曾一起去单身食堂打饭,来了志同道合的好友偶尔也举杯畅饮。一些记忆从大雾中浮现,两人的话越聊越投机。
他们共同抚摸着一棵几人抱的悬铃木。
“寻到根了吗?”罗老师问。
“我的根在炼铁的高炉,出钢的平炉。”
就是这次寻根之旅,由罗老师提议,敲定了在武钢一号高炉举行董宏量创作五十周年回眸暨《六色谱》首发式。其时武钢一号高炉已永远退役并入选国家工业遗产。2022年初,我曾陪董老师与他的夫人孙曼萍旧地重游,钢铁诗人抚今忆昔,感慨万千,指着国家工业遗址公园的铭牌即兴赋诗:“我也是一个工业遗址啊/虽然白发苍苍/但对钢铁的爱一点也没有减少!”
“……哦,钢城/我的钢城/我就是这样/为你燃烧,为你盛开/为你冷却又为你沸腾/成为你的一团炉火一朵铁花/一块浇铸成型的钢锭啊/你该知道,你该知道/我的热泪为谁而流/我的白发为谁而生!”这首《致钢城》发表于2023年11月2日长江日报《江花》周刊,正值董宏量创作五十周年回眸暨《六色谱》首发式,那日,长江日报社前记者、《江花》副刊前编辑罗时汉现场采访了董宏量。
“当年你《摆开巨杯接红酒》,接的是一号高炉的铁水?还是哪座平炉的钢水?”
“都是。”
“它溅起了江花,日出江花红胜火!”
彼时的钢铁诗人欲言还休,表情凝重,既有欣慰,亦含忧伤。而今,我分明听见他说:“有日出就有日落,每个人都有谢幕之时。唯有钢铁扎根青山,根脉不朽;唯有长江万古诗情,一路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