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鲜例
近日,读张执浩最新诗集《我陪江水走过一程》有了一些感慨,那就是武汉这座他生活了40年的城市所给予的记忆和温暖,大多“记录”在这部诗集里。这些诗标志着张执浩创作生涯从初涉地域性时的小心探访,如今已进入到一个成熟、圆融且动人的自在阶段,延续了他一贯的“日常性”和“情感深度”,但在意境和诗理上,又有了新的拓展。
江水,这亘古不息的时间象征,在张执浩的诗集中获得了全新的诠释维度。《我陪江水走过一程》这个标题本身就包含着一种微妙的诗意反转——不是江水陪我,而是我陪江水。这一主客体的倒置,已然揭示了他诗歌美学的核心:一种谦卑的陪伴哲学。在这部诗集中,诗人不再是传统意义上那个对自然“重新命名”的抒情主体,不是要将个人的意志强加于世界之上,而是退居为一个陪伴者、观察者、聆听者。这种姿态的转变,标志着一个成熟诗人的精神自觉,也为我们这个喧嚣时代提供了一种珍贵的诗歌伦理。而当我们将目光聚焦于诗集中那些与武汉紧密相连的诗篇时,这种陪伴美学更获得了具体而精确的地理坐标与情感依托——长江汉水不再是抽象的意象,而是诗人日常行走的岸线;大成路、平湖门江滩、汉阳门花园、黄鹤楼、户部巷、粮道街、昙华林、东湖这些地名也不再是冰冷的名词,而是承载着个人记忆与城市体温的诗意空间。
张执浩的陪伴美学首先体现在对抒情主体的重新定位。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诗人,常以“天地之心”自居,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无不彰显着抒情主体的“越位”与出格。但在他这里,诗人主动放弃了这种中心位置,甘愿成为江水的陪伴者,尤其是成为武汉这座江城与穿越其间的长江的陪伴者。在《走大桥》一诗中,他写道:“我留意过许多不明漂浮物/沉浮着穿过桥孔,却总是/看不清真相是什么/倘若我妻子在身边,也许”。这种姿态的背后,是对现代人自大狂热的清醒认知,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诗意抵抗。而当这种陪伴发生在武汉某一特定空间时,《日落汉阳》这首诗中,“而每当落日彻底隐没/我被江风吹过的脸上/都荡漾着愿赌服输的表情”,更增添了一份朝向母亲河诉说的依恋。
武汉,这座被长江及其最大支流汉江横穿的城市,为张执浩的陪伴美学提供了生动的场景。在《对岸》中,诗人凝视着两江交汇处的漩涡,那里不仅是地理的交界,更是时间的隐喻:“不停地回顾她的来历和出处/只是我不知道汉水在汇入长江后/还能坚持多久”。汉江汇入长江的瞬间,被诗人赋予了个人生命史的意义,武汉的地理由此转化为内心世界的图谱。这种将外在景观与内在体验的完美融合,正是他武汉诗作的独特魅力所在。这种陪伴不是消极的随波逐流,而是一种积极的共同存在。张执浩的武汉诗篇中充满了对城市日常生活的专注凝视——清晨江边晨练的老人,黄昏时分渡轮的汽笛,吉庆街的夜市烟火。他写《烟道之诗》中说:“这些天别人家炒菜的时候/气味就会在我家里乱窜……谁家在炒辣椒肉丝/谁家在炖萝卜牛腩……但终究觉得生活的趣味在于/它的私密性,就像我是诗人/但我绝不是/在光天化日下写诗的那个人”。这是一种嗅觉化的、充满生命感的隐喻,使得无生命的食物具有了身体的灵魂,道出人在世间若为陪伴也不宜随意“打扰”,应懂得相互尊重与分享的方式。在这些诗句中,诗人不是居高临下的观察者,而是融入其中的参与者,他的书写是一种陪伴式的见证,是对城市变迁中易逝的人与物的温柔挽留。
江水在张执浩的诗中既是具体的地理存在,又是时间的诗意象征。武汉段的江水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而更具历史纵深感的流淌。它流淌着,变化着,却又始终如一。张执浩敏锐地捕捉到江水这一特质:“而每当我以为看见了他/他都会倏忽消逝。昨天傍晚/我又陪江水走了一程”,江水成为时间的肉身化,它的流动就是时间的可见形式。诗人面对江水,实质上是面对时间本身,面对那无可挽回的流逝与变化。然而,张执浩的时间意识并非简单的线性悲观。在他的武汉诗作中,时间既是剥夺者,也是赠予者,既带来衰老与死亡,也带来成熟与智慧。这种辩证的时间观,使他的诗歌避免了单薄的伤感和廉价的乐观,而获得了一种实在感。江水不停地流向远方,象征着未来的不可知,而诗人站在江边,代表着当下的坚守。江水来自远方,又承载着过去的记忆。过去、现在、未来在江水的意象中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复杂的时间体验。在《醒来的又一天》中,这种时间意识得到了集中体现:“今天的江面上总是涌动着/昨天还在上游犹豫的江水/今天在江堤在跳扇子舞的/应该还是昨天的那群妇女/但其中多了一位穿紧身裤的男人”。对时间的处理最动人之处,在于他发现了“陪伴”作为对抗时间暴政的温柔武器。既然时间如江水般不可阻挡,那么陪伴它走一程,就是对时间流逝的最诗意的回应。这种陪伴不是徒劳的阻挡,而是理解的共行,他写道:“晚风中传来磁带空转的声音,仿佛流水/在劝说石头:何不放下呢?/而石头举起浪花一掷/一边嘟囔:亲爱的,我/因为放下了才这般沉重……”这种态度既有对必然性的清醒认知,又有对过程价值的充分肯定。在他看来,生命的意义不在终极的目的地,而在陪伴的过程本身。而当这种陪伴发生在武汉这一具体空间时,更增添了一份在地的亲切感。诗人在《粮道街》中写道:“在青龙巷碰面/在醉前分手/我们在斑驳的人世间乱窜/抄近路,走弯路/终于来到了你的童年”。
张执浩的诗歌在当代“诗歌丛林”中有特别的意义。在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诗歌要么沦为技巧的炫耀,要么成为情绪的宣泄,失去了与世界的本真联系。张执浩的“陪伴诗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诗歌可以是一种陪伴世界的方式,诗人可以是世界的谦卑邻居。他的武汉诗作尤其体现了这一特点,诗人不是城市的歌颂者或批判者,而是它的陪伴者,陪伴这座城市的日与夜,陪伴它的荣耀与创伤。在《奇异的生命》这首诗中,这种陪伴达到了感人至深的程度:“阳光照在纸面上/我险些看见了黑暗的笔迹/而奇怪的是/那天广场上并没有风/两张纸屑飞累了以后/依然依偎在一起”。这种陪伴美学的背后,是一种深刻的生态意识和人文关怀。当人类越来越自以为是地球的主宰,张执浩的诗歌提醒我们,我们只是世界的陪伴者,当现代人沉迷于对时间的功利性利用,他的诗歌告诉我们,陪伴时间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而武汉,作为诗人生活多年的城市,为这种陪伴美学提供了最坚实的土壤。在《一首诗的工夫》中,诗人写道:“回想起这些年我在武昌生活/这些年过去了,几乎/从来没有动过移居他处的念头”。他的诗,逐渐形成了一种被批评家概括为“陪伴的诗学”的美学特征。
《我陪江水走过一程》这个诗集的标题,诚然已是一首完整的诗。它道出了生命的短暂与美好,个体的渺小与尊严,时间的无情与有情。张执浩的诗歌就像江面上的点点波光,短暂却美丽,平凡却珍贵。在江水永不停息地流淌中,他的诗歌如一块温润的石头,既不阻挡江水的流向,又以自己的存在见证了江水的故事。而当这块石头被打上武汉的印记时,它便拥有了更加具体的温度与纹理——那是长江汉水千年冲刷的痕迹。读他的诗,总能嗅到一股熟悉的江城气息——那是长江水浸润的绵长,是珞珈山樱花飘落的轻愁,也是汉口里份中升腾的市井烟火。他的诗句如同武汉的坐标,“昨天我走了三千零六十八步/一千步是彭刘杨邮局/二千步是司门口天桥/三千步是中百仓储”,他将个人的情感倾注于这座城市的地理脉络之中。于是,他笔下的每一行诗,也逐渐成了为武汉绘制的一幅深沉而温柔的精神地图,尽管有的诗因过于琐碎带着“刺点”略显直白,致使诗意可能出现“错位”的险情,但也可以一并成为武汉人共同的生命记忆。或许,这就是诗歌在当代社会的价值所在——它不是拯救世界的雄辩箴言,也不是改变现实的实用工具,它只是一种陪伴,陪伴我们理解生命的有限与无限,陪伴我们接受时间的剥夺与赠予,陪伴我们在喧嚣中寻找片刻的宁静。张执浩的诗歌正是这样的陪伴,它不提供廉价的安慰,也不制造虚妄的幻想,只是真诚地说:“我在这里,在武汉的江边,陪你走过这一程。”
(作者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律与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