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益善
一次聚会，一群作家谈起如何要记住老一辈作家，要敬老尊老，老一辈作家的优秀作品要记住，那里面有很多东西是值得我们继承和学习的。我很赞成这个观点，今天就写一下重庆老作家梁上泉的故事。
知道梁上泉老师的诗名很早，但真正见到梁上泉本人，还是20多年前的夏天在北戴河中国作协创作之家。
梁上泉方脸大眼，前额半秃，身子壮实，全然看不出是七十多岁的人。我写诗也有些年头了，和梁上泉老师见面就有一种亲近感。他说他家里还保存着我给他写的信。20世纪70年代我在《长江文艺》当诗歌编辑时，与许多诗人有过书信往来，我可能给他写过约稿信。知道梁上泉除了写诗外还写歌词，缘于在这次北戴河休假中发生的一个故事。
当年7月27日上午，我们全体休假人员到联峰山公园游览。天下点小雨，我们买了门票后，分散开登山。梁上泉的夫人浦心玉老师也是六十多岁的人，老两口带着九岁的孙子浦磊走在一起。
联峰山公园占地1636亩，面积109万平方米，园内有三座松林覆盖的山峰，有的山路陡峭窄小，巉岩迭出，林木蓊郁，其实是一处森林公园。正值盛夏，全国各地来北戴河避暑的人很多，公园内游人如织。我和妻子随着游人玩了一些景点，便下山返回。经过一岗哨时，见到梁上泉的夫人浦心玉眼泪汪汪站在旁边。我们吃了一惊，忙上前问候。浦老师说：浦磊丢了！梁上泉急得要命，正漫山遍野地寻找。又说，已请求解放军帮忙寻找。我们忙安慰浦老师说，您老别急，解放军一定会找到浦磊的。这时我们才明白刚才在山上碰到一队队的战士跑步巡山，肯定是寻找浦磊的。侧门岗哨站岗的两位战士的报话机响了，报话机里说：注意，请仔细寻找，有目标立即报告。丢失的小男孩是老作家梁上泉的孙子，就是写《小白杨》的那个作家，我们更应该找到，我们一定要找到。
在我们的焦急等待中，终于传来消息：孩子找到了。当十多个解放军战士呵护着小浦磊出现在山道时，大家都欢呼起来了。
《小白杨》这首歌广为传唱，我自然也很熟悉。不过，我之前从没留意到，这优美的歌词竟是出自梁上泉先生之手。直到这次在联峰山的亲身经历，我不仅亲眼见证了解放军战士助人解困的场景，也由此得知了梁上泉老师就是那位歌词作者。梁上泉闻言笑道：“我本来就是搞歌剧创作的，写的歌词少说也有上千首了。”
一个安静的晚上，在创作之家一楼前厅，梁上泉用他四川话味较浓的普通话和我们聊起他的艺术观点和《小白杨》的创作经过。
梁上泉1931年6月出生于四川达县。1950年高中毕业的他，背着家人参加了解放军，在川北军区文工团当创作组长。1982年，他调到重庆市文联当专业作家。在部队干了八年，梁上泉对军人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一有机会，他就往部队跑。梁上泉有个习惯，他多年写作，深入生活，总是选择步行或是走得慢的交通工具。他引用纪伯伦的话说，乌龟比兔子更多地领略路边的风景。坐飞机只能看到蓝天和白云，徒步能知沿途的民情风俗。到新疆坐火车要走近一星期，这一星期能了解多少生活啊！有次梁上泉到西藏深入生活，徒步在原野上行走。这时有辆吉普车开过，车上人看梁上泉背着背包走得辛苦，就要带着梁上泉一起走，梁上泉谢绝了，他说他要看原野上的风景，了解沿途的风俗。
1982年8月1日建军节，乌鲁木齐军区大阅兵，梁上泉也赶去了。新疆的白杨树很多，梁上泉看到公路边的一排排参天白杨，翠绿威风美丽，站得笔直，给人一种壮美的感觉。当看到阅兵场上战士的队伍，一个方阵又一个方阵，一条直线又一条直线，绿军装，严整的队形，梁上泉的感觉就上来了，这不是一排排的白杨树吗？白杨、军人，在随后的东疆南疆北疆的旅行中，在喀什、伊犁、吐鲁番、塔里木等地，这两个形象一直在梁上泉的脑子里闪动。
他要为解放军写一首歌词，这歌一定要写好。
梁上泉离开新疆时，歌词没有写出来，但那种情感在他胸中储藏着，滚动着，他在寻找一个突破口，或者一星点燃激情的星火。
1983年7月，梁上泉到呼伦贝尔采风。在中苏边境，梁上泉看到了一个场景，心里一动。只见一名战士捧着军用水壶走近哨所旁的一棵小树，用水壶里的水给小树浇洒。梁上泉知道哨所岗楼水很珍贵，走近去问战士，你浇的是什么树呀？战士说，小白杨。战士还说，这小树苗是他从家乡带来的。
突破口有了，一簇灵感的火星点燃了梁上泉胸中的激情，在新疆积累的生活立即出现在他的眼前。梁上泉急急回到房间，20分钟后，歌词《小白杨》写出来了。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微风吹得绿叶沙沙响／太阳照得树叶闪银光／来……来……／小白杨小白杨／它长我也长／同我一起守边防。//当年离家乡／告别杨树庄／妈妈送树苗／轻轻对我讲／带着它亲人嘱托记心上／栽下它就当故乡在身旁／来……来／小白杨小白杨／也穿绿军装／同我一起守边疆。”
《小白杨》歌词发表后，士心谱了曲，阎维文一唱，立即传遍军内外，流行很广。1987年建军六十周年时，总政治部给全军发文件：全军必唱八支歌，除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解放军进行曲》等老歌外，《小白杨》是必唱的八支歌之一。《小白杨》和梁上泉的另两首歌《茶山新歌》《我的祖国妈妈》还被选入了我国高等师范院校的音乐教材。
梁上泉有位舅兄，在武汉的湖北美术学院当教授。有一回，梁上泉赴北京参加完全国人大代表会议，返程时特地绕道武汉，前去探望。他登上火车，刚在包厢里安顿好行李坐下，便见一位军人走了进来。梁上泉抬眼一看，对方是位将军。将军很随和，主动与他攀谈起来。闲聊中得知梁上泉是作家诗人，将军“哦”了一声，又问起他的作品。梁上泉便提了几部，例如《神奇的绿宝石》《大巴山游击队》等。将军仍是客气地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这时，车厢的广播喇叭正在放音乐，一首歌放完后，播音员说：下面请欣赏《小白杨》。梁上泉听了，随口对将军说，这支歌是我写的。
将军正在解开军装的扣子，准备将上衣脱下。当听到梁上泉的话，怔了怔，立即把解开的扣子一一系好，随后，他转身取下刚挂好的军帽，端端正正戴回头上，在狭小的包厢里“啪”的一声并拢双脚，身姿笔挺如松，向梁上泉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将军紧紧握住梁上泉的手说：“谢谢您为我们军人写了一首好歌。”
这位军人是驻湖北某地的一位军长，临分别时，一再欢迎梁上泉到他们部队去做客。
梁老师的故事让我们无比感佩。是的，诗人梁上泉，写了那么多的诗，写了那么多的歌词，还有电视剧，人们应该记住他。而他的一支《小白杨》，像一缕春风，将永远在人们心头吹拂，给人们带来理想，带来温馨，带来深情，带来美的享受。
《小白杨》歌词发表时，梁上泉只得了50元的稿费。《小白杨》被制成磁带，制成VCD碟子，把正版与盗版都算上，那个数目就无法统计了。
梁上泉老师无暇计较这些，他今年九十四岁了，他像小白杨一样，人生的绿叶闪着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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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益善：诗人、作家，曾任《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