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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7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长江日报

飞走的小衣服

日期: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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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7版:江花       上一篇    下一篇

    □ 小谷

    以前我也是扔衣服的。衣服穿旧了,不穿了,就扔了,或者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年轻时别出心裁买装饰布找裁缝做的那件外套呢?没有留下照片,在文章里我如此形容:“衣料以棕色为主,镶嵌、穿插、夹杂着暗绿、棕红、浅黄、深黑的花朵、图案和条纹”,买回衣料时大家不以为然,说是窗帘布,做好穿上身还真是很惊艳呢。我自己设计样式的那件袍子呢?也是买的装饰布,浅红浅绿浅蓝浅黄的大牡丹花夹杂一些小花小叶,做成宽袍大袖的样式,跟时下流行的汉服有点像,但那是1995年啊。做好连我自己都吓住了,但我还是壮着胆子穿了出去,结果回头率200%,一人看了叫另一人来看。这些衣服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照理我扔掉它们的时候心里应该会不舍吧,但居然一点都不记得。

    我不舍得扔衣服,大概是从2012年开始的。

    那年夏末清理衣服,把些旧的放到另一个衣柜里。有的衣服已经十多年了,每年还是挑着穿穿,确定不穿的几条裙子,我剪来缝了几个坐垫、靠垫的活套。一套白色细纹的衣裙是2002年在上海买的,2002年、2003年穿得多,之后就没再穿过。我看后背有点泛黄,想这么多年不穿,不要算了,就装在袋子里带下楼去。把它放在灌木丛旁边的时候,我突然很不舍,仿佛是丢弃了2003年的自己。我至少该穿它一下子再扔掉吧?看看我还有多少旧日的样子可以还原。次日清早,我一醒就想到它,下楼去,衣服还在,我把它捡了回来。它在晚风中等了我一夜。

    我把它洗了一水,穿上身。很好,走出去还有人说好。我干吗要扔掉它呢?说是十年前的衣服,其实只穿了两三年,现在的衣服还难得找到这么端庄得体的。衣服难买,逛街的结果往往是觉得家里的旧衣服很贵。从那以后我就很少扔衣服了,看每件陪伴了自己好些年的衣服都觉不舍,我穿它们走过了岁月,它们就是我呀。

    今年夏天,我想回乡把父母的房子修整一下。因种种原因,老屋已闲置九年,很是破败,入户水闸锈蚀拧不开,没有一滴水,无法整理,更不能住人。前年请装修公司的人来看过,他们说第一步就是把房子清空,这笔“垃圾清运费”要一万多元。可是屋里的东西是我父母一辈子的家当,他们一辈子也没攒到一万元,我怎么能花一万多元把他们的家当当垃圾清走?所以今年请了一位朋友帮忙,找装修队,家具和一些旧物可以保留,但还是要清掉很多东西,不然无法腾挪施工。

    时间紧张,请来清理搬运的师傅们次日一早就要到。半天时间,我把家里的东西过一遍,哪些扔哪些留,马上决定。次日早晨七点半,师傅们来了,他们是下苦力赶活的人,时间对他们来说就是金钱。我以为清理搬运要花一整天时间,没想到他们两小时就干完了,包括最后的打扫。

    这两个小时,我看见了我们家几十年里囤积的大部分东西。我父母也是从不扔东西的人,不仅我出生以后的东西都在,他们年轻时的东西很多都还在。从前家里生炉子,每天都需要木柴引火,妈妈当年上班的店里常有装货的木箱要处理,很便宜地买了,用三轮车运回家,在楼道里把它们劈成一块块的木板,码在预制板上,堆在屋子的角落,堵住了窗户的光线,就这么攒了几十年到后来也没用上,直到现在雇人来搬走。还有全家人几十年的旧衣服,全部没有扔,但也从来没拿出来看过,现在全都倒出来给我看了——军大衣、棉袄、罩衣、外套、衬衣、裤子、裙子……无一例外,它们全部看不得了,全都皱缩褪色成了可怕的颜色和状态,好像是从坟墓里发掘出来的东西。我向来泛滥的怀旧恋旧心理也挡不住这个感想,觉得它们都该扔。它们实际上已经死亡了,这么多年埋藏在不见光的木箱里、木柜里、床底下的旮旯里,被尘埃覆盖、被霉菌侵蚀、被虫子啃啮、被老鼠踩踏,即使还保存在家里没扔,也早已没有了生命和意义。

    自己小时候的衣服,我带着更多情感来触摸它们。我记得它们每一件,即使是我一两岁时穿的:紫色底白花的棉裤,内里是灰色小花底衬金黄色花;鲜蓝色底红色小花的棉裤,让我多年后看到相似的花布就怦然心动;那件“抱裙”,是用百衲衣的方法缝制的,许多不同花色的碎布剪成三角形,一小块一小块地拼接;还有我上小学时的两件衣服,既是夏天的衬衣,又是春秋的外套,又是冬天的棉袄罩衣,为了一衣多用且多穿几年,做得极大,我第一次穿它去上学羞得往同学背后躲。所有这些衣服都是妈妈手工给我做的,一针一线地缝,旧时光凝固在了这些衣服上。

    我留下了几件,选了三件带回武汉,包括我唯一不记得的一件小开衫,看大小我穿它时只有一岁,米色,带几道细条纹,袖子下方的部分用的是同色而质地不同的布料。回到家把它们洗了,晾出去,没想到那件小衣服被风吹走,我下楼找了几次都找不到。

    我怅然若失。它本来一直在那里,五十多年都在那里,我把它找出来并带回准备珍藏,它反而离我而去了。这仿佛是一个对留不住的旧衣服或旧时光的无奈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