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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
王蒙:作家、学者,“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曾任文化部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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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梁副总兵将军,辞官返乡,每天携棋带酒,于绿水青山之间博弈取乐。这天九月初九重阳登高,梁公和客人们下棋开心。有一个人在棋局边转悠,受到吸引,舍不得离去。梁公看看他外表,寒酸简陋,衣服缝着补丁,同时仪态温和文静,有文士之风。梁公礼貌招呼,他才坐下,举止谦和。梁公指着棋对他说:“先生擅长棋术,为什么不和这位客人对阵走走呢?”不贸然说与自己下棋,而是与第三者对弈,也是文雅礼貌,回避对局的博弈性挑战性,来人极有礼貌地推让,然后开始和对手对局。一推二让三入局。第一局,他输了,神情懊丧,像是无地自容。既谦虚文雅,又耽于棋艺,脑子里有一根筋,再下,连下连败,他更加懊恼羞惭。梁公倒酒给他,他不喝,只知拉住对手再下棋。从早晨下到太阳偏西,连解手都顾不上。好棋不足为奇,渲染夸张也是人物的陌生化路子。弈棋双方因为一个子,聒噪争执,文雅生客忽然离开座位,恐慌凄惶。然后,他竟屈膝朝梁公跪下,磕头求救。梁公惊惑,起身扶他说:“不过游戏而已,何至于此?”书生说:“只求梁公告诉监狱看守,能否不捆绑我脖颈?”梁公摸不着头脑。问:“监狱看守是什么人?”他答道:“是马成啊。”
下跪、求情、监狱、捆绑,凭空杀过来,突然袭击,读者晕菜;定过神来,闹了半天终于猜到:此君不是下棋的活人,而是好棋的死鬼!瓦釜雷鸣,一剑封喉。
原来是:梁公分管的监狱衙役马成,被阴司带走,每十几天进阴曹地府值班一次,阴阳兼差,拿着冥府文书,奉命勾魂拘捕。梁公听了下棋人的话很奇怪,派人去看马成,果然他平躺床上已经两天。梁公告诫马成不得对下棋的书生无礼。一转眼,书生就地倒下不见。梁公慨叹诧异,明白书生原来是个迷于下棋之鬼。
哀哉斯人也。迷棋成鬼,鬼仍迷棋,迷棋终不悔,喜弈成癫疯。同时此人,迷棋却硬是不知棋、不善棋、不精棋、不赢棋、不能乐棋,只能为自己的屎棋而悲愧恨痛苦。输棋非过非咎,更非罪恶,输棋却会以精神记录与竞争的失败打击你的快乐、玩弄你的心机、摧毁你的自信、冲垮你的期望、抹黑你的脸面,羞辱你的智力。
一个下棋,雕虫小技罢了,何足挂齿,游戏而已,何必计较?话虽说如此,谁能无动于衷?若是一切淡然、一切无谓,又何必救生避死、辛苦多端、谋富哀穷,盘算百年?如果生死、赢输、富贫,一切齐物归零,如此这般,聊斋没得聊,志异全无异,兴亡、胜负全无区别,一切的一切告吹完蛋。这又算什么逻辑了呢?
过了一天,马成醒来,梁公召他问及此事。马成说:“此书生湖襄人氏,酷爱下棋成癖,家产因下棋赔光,游戏染上了赌博胜负色彩,失去了游戏的天真烂漫超功利性质。父亲为他的嗜好败家忧闷发火,把他关到书房中,他能越墙跑掉,隐藏到无人找得到的地方,继续和棋友走棋。父亲责骂,却无法制止,父亲为此气怒伤心死去。阎王鉴于此人丧德,减少了他的阳寿,罚他入饿鬼狱。好家伙,反应过度乎,写作极限乎?七年过去了,赶上东岳凤楼建成,有司通知各个地府,征求文人撰写碑铭为记。阴间也用笔杆子。阎王让书生从饿鬼狱中出来,前去奉命写作赎罪。不料想他途中拖延,没明说,应该是路上只顾观棋下棋了呗。这句话留给读者评点者去说了。违背了期限。东岳大帝向值日官吏和阎王问责。阎王大怒,派我们严加搜捕。前天接到您的吩咐,没敢用绳索捆绑他。”梁公问:“今日他的状况怎么样?”马成说:“仍然被交付狱吏,永远没有再次生还的时日了。”梁公叹息道:“嗜好毁人,到了这般地步!”
分析一下马成角色,也有趣,至此为止,他是一个警察似人物,有了犯罪嫌疑人,执行上级命令,凭借官方文书,予以拘留或逮捕交差。这里他对梁公讲得头头是道,俨然兼检察官兼法官兼司法管理人员,说明了中国传统文化重视万事万物万案的整体性、一统性与不可分割性。他的叙述当中包含了社会学道德学与嗜欲心理分析的严肃课题。对于一名警察来说,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了。
而搜捕执法时候,套勒脖颈,似乎不无野蛮作风的缺陷。同时,执法的强硬度,有可能影响力度与执法人的权威,这也是不能不正视的事实。你难以想象一个满面春风的警察完成某个严肃的搜捕任务。
异史氏说:“观棋而忘记己身之已死;等他明白自身之死以后,又见棋而忘记了珍惜自己转生阳世机会,忘记了决不可误失的再生机会。这样说来,是不是说他所嗜好的东西竟然比生命更重要呢?那嗜好达到了这种登峰造极的程度,却并没有学得一手高超的棋术,只能让九泉之下多出一个无缘再转生阳世的窝囊棋鬼。太可悲了啊!”
《聊斋》小说《叶生》中,写了一个忘记自己已死,糊里糊涂以鬼魂身份,仍然孜孜于科举功名的叶生,叶生随恩师徒劳奔走,随恩师之子,用人家的银两为自己捐了级别,回家乡见妻室而醒来,回归棺木消失失联,其可悲可怜,达于极限。这里的无名氏嗜棋书生呢,不知已死,恋恋于棋,偏偏又是臭棋篓子,始终走在徒劳无功、嗜棋胜命,观棋、下棋、输棋、惭愧,再观、再下、再输、再惭,走在“观下输惭”的闭环路径上,棋鬼的命运,则不是一个悲字了得,他是又悲哀,又无能,又愚蠢,又丢丑,又可笑,又糊涂,又单纯,又天真活泼的一个长不大的坏孩子啊。
我的大致估计是,此人自小受宠惯,任性,难以矫正。
这是到了蒲松龄才写出来的一个人物,一种可怜人生。他恋恋于棋,棋有趣味、张力、竞技性、公平性,它不仅具备概率论上的相对公正,而且有结构与程序,规则与判断上的绝对公正,它的公正超过了球赛,更超过了桥牌。
我始终以为,有所恋恋的人生才是人生,四大皆空的人生其实是用否定人生来逃避、抹杀、消灭、抽空人生。当然,有恋恋就有淡淡或厌倦,有期待就会有失落与扫兴,有欣喜就会有伤痛,然后就有了真正的人生,然后就要消化、要转化、要享受、要胜利地回应一切挑战与考验。人生奋斗,其乐无穷!人生能有几度搏?人生能下几盘好棋?
再回过头来说,沉迷陶醉眷恋享受于下棋的过程,期待于出招对招化招布局斟酌掂量出手,有所谋划,有所新意,有所作为,有所刺激的热核出现,当然好。当然,谁赢了谁会自鸣得意,赢了才是精神享受,输了一回,也还不妨努力做到不无自信的虽败犹荣!
不要紧的,可怜的寒碜书生,你连续输棋,不算大耻,耻在你太经不住事,经不住输,镇不住小输带来的大崩溃,你的悲剧不在于耽于棋,而在于你输不起,输不起是一种有多少棋艺也发挥不好的死症。输得起、霸得赢、钻得进、丢得下、超得过,才是棋手素质,才是赢棋赢心赢人格人生。输一盘棋没啥,不输智慧,不输奋斗,不输人生!依你的专心与努力,在国际围棋棋坛上,你取得前二百五十名,相信是有希望的!
另一个问题是下棋下得倾家荡产,进而一命呜呼,这当然是无法接受和包容的,这牵扯到权力系统对于赌博的管理与社会风气的端正问题,下棋必然分输赢,输赢可以有一点赏罚,但不可泛滥与过度,少年儿童时代的下棋,更不可以向输赢赌博方向发展。提倡的应该是智力的训练和竞技当中的君子风度。
蒲松龄时代二百四十多年后,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写出了《象棋的故事》,极具影响力,它是从象棋的智力游戏魅力与下棋智力的局限性、写到二战前纳粹势力对人类智慧与心灵的挑战与人类的精神危机。找来与蒲氏《棋鬼》对照读读,应是很有意思的。
读者作业:请从“君子不器”的角度,谈谈《棋鬼》小说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