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富
父亲是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从朝鲜回国时,他带回来三样东西:一枚军功章,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衣,还有左腿伤疤上永远取不出来的弹片。
父亲被安排到县公安局工作。报到那天,他穿着旧军装,腰板挺得笔直,仿佛还在站队列。新发的制服他舍不得穿,放在箱里叠得方方正正。领导见了对他说,公安工作身份特殊,穿上制服显得庄严,他才从箱底翻出来穿上了。后来才知,他是放不下军人的身份。
工作中,他常常展现出军人的正气,勇毅和坚韧,工作雷厉风行,任劳任怨。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他在吃饭时无意间说了句“今中午没吃饱”,有人便去打了小报告说他思想有问题,结果他被叫去学习班,后来又把他调到通用机械厂。不到两年,厂子解散,他又被下到了农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尽管如此,他仍然常常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保持着军人的本色。1969年的初春,天气的寒意还未散尽。二叔在县城读高三,父亲得知这次招兵要招应届毕业生,他连夜打了火把赶往县城。三十华里的山路,他深一脚浅一脚,拖着那条伤腿走了整整一夜。到学校门口时,身上已结满了霜花。
“跟我回家验兵去吧,当兵是农村娃的出路。”父亲对二叔说。二叔知道,自从父亲(我的祖父)去世后,大哥就是一家之主。班主任说,高考快要到了,还是留下参加高考吧。父亲把志愿军军人证放在桌上,对老师说,保家卫国也很重要!
叔叔当兵走的那天,父亲又特意穿上了那件旧军衣。他站在送行队伍最前面,腰杆挺得很直。父亲对二叔说,好好干,今后找个当兵的老婆。汽车开动时,他突然举起右手,“啪”就是一个军礼,那姿势凝固了许久,直到汽车驶出大门。后来,二叔结婚的对象是军医,再后来,女儿女婿也成了军人。
1976年,高考还未恢复,一天晚上,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在暮色里一明一熄。第三根快要抽完,他掐灭烟头,对我说:“娃子,当兵去吧,部队是所大学校。”语音轻得像微风掠过湖面,语气却像首长的命令。
当兵三年我第一次回家探亲,发现父亲多了个习惯,每晚七点准时收听军事新闻。有次播放了边防战士的新闻,他忽然问我,现在部队装备怎样?训练怎样,像首长了解战时的战况,我一一向他作了回答。
妹妹相亲那天,父亲见小伙子斯文白净,开口就问:“你当过兵没有?”对方是一名学校老师,红着脸摇头。父亲把媒婆叫进了里屋,对她说,我喜欢当兵的青年,我的女婿应该是当兵的。后来妹妹真嫁了个复员军人。第一次订婚时,父亲见小伙子是个当兵的,脸上乐开了花。一高兴,多喝了几杯,醉意朦蒙间,非要和准女婿比赛踢正步。他的腿有伤虽然踢不好,走得却非常认真。
父亲走后,我在整理物件时,在他的屋里发现一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三枚军功章和两份证书:一枚是他的军功章,一枚是和平纪念章,另一枚是我寄回家的三等功奖章,还有一份是二叔受奖,部队发给家乡的喜报,外甥女去年在军校获得的优秀学员奖证书。
今年清明,我们一大家子去给父亲扫墓。老老少少八个穿着军装的人站在墓前成为一道风景。一声“敬礼”,惊飞了园中的小鸟,也吸引了旁人的目光。墓碑上的父亲畅快地笑着,他用一生,把军人的血脉融进我们的骨髓里,激励着我们一代一代,踏着正步走得更长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