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斋先生”是谁？大名鼎鼎的明朝鸿儒、抗清志士黄道周是也。石斋先生之“石”，既是地理坐标，更是精神图腾。
出生于石
明万历十三年（1585年）农历二月初九，漳州府铜山所（现属东山县铜陵镇），一处卫所军营石头房里，一名男婴呱呱坠地。他就是黄道周（1585—1646年），弱冠初字参玄，中年易字幼玄，号石斋。为何自号“石斋”？是出生于石吗？《明史·黄道周传》中记载：“铜山在孤岛中有石室，道周自幼坐卧其中，故学者称为石斋先生。”
为探究坐卧石室，我们坐船登岛，从东门屿拾级而上，树木郁郁葱葱，礁石奇崛，与古城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当来到久负盛名的“云山石室”前，只见几块巨石相叠，上窄下宽，形成天然石洞。从云山石室沿石阶行进，状若雄鹰的鹰嘴岩巨石上还镌刻“石斋”二字，洞中设坛，是后人祭祀黄道周之所。
东山是福建省第二大岛，岛上岩石遍布。铜山所隶属镇海卫，是明太祖朱元璋为加强东南沿海防卫而建立的守御千户所之一，历经时代演变，逐渐成为军民合住的城镇。在闽海之滨的孤岛之上，花岗岩构成的卫所如同凝固的海浪，守护着大明王朝的东南边陲。
出生于石，仿佛是将“固守大明江山”的信念自幼刻入黄道周的骨子里。
成长于石
孤岛的岩石不仅塑造了黄道周的体魄，更磨砺了他的品格——这种刚硬的质地，在他少年时期便已显现。
东山县东门屿的云山石室为黄道周读书处。年少的他寻得这处静谧石洞，以天地为伴，听潮起潮落，看世事沧桑，恣意地徜徉在儒学的纸砚墨香中。因喜爱在山洞或石室读书，更向往岩石的刚强，东山迄今留存着不少他的印记，比如水寨大山铜山石室、龙潭石洞等。
其父黄季春，性情豪放，有胆有识，精研理学，还写得一手好字。黄道周五岁启蒙，就读于崇文书院，天资聪慧，十岁便能作诗写文，有“闽海才子”之誉。年少时喜读三国时期曹植的诗，还尝试仿写建安文学风格的诗作。每逢外出游玩回来，总要摇头晃脑赋诗几首。黄季春见了不屑一顾，他认为曹植的诗出语乖戾，不适合少年学习，又见黄道周的书架上杂书太多，便趁他外出时，将书架上的杂书给烧了。
黄季春烧掉的不仅是杂书，更是要将儿子雕琢成方正的儒学之石。他从漳州买回一些性理书和朱熹的《通鉴纲目》放在儿子的书架上，并谆谆教导儿子：“此圣贤精神，天下性命所系。”黄道周听后深感愧疚，毅然烧掉自己的诗稿，从此专心学习儒家的实践精神与大道之学，并在三十八岁那年考中进士。父亲可谓是黄道周一生学术的开导者和人生的引路人。
父亲去世后，黄道周将其改葬到漳浦北山。黄道周亲自负土、竖碑，书写墓志铭时，一字一拜，并在父亲的坟墓旁结庐侍守常住，著书讲学，以营墓、守墓、怀墓来表达对父亲的追思。
成就于石
在漳浦深山的清泉岩畔，至今能见到黄道周年轻读书时用石板垒砌的“仰止亭”。当地的人口耳相传：“黄圣人用石头刻《易经》的卦象，下雨天石缝里就会淌出墨水！”
黄道周毕生精力主要用于学术研究和授业讲学，他之所以与刘宗周并称明末“两大儒”，除了他的学术观点外，还因其学术影响。黄道周学识渊博，涉猎极广且各有精见，黄宗羲称他的学问“如武库无所不备，尤邃于《易》”。他一生热衷于研究《易经》，有着独到精深理解，成果丰硕，著有《易本象》《易象正》《三易洞玑》等易学著作。
易经被历代尊为众经之首、大道之源，中华文明的源头活水。古时评价一个人的才学，常说“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后句的“天文地理”所指，基本涵盖了《易经》的全部内容，足见其在历史上的学术地位。
古时明诚堂曾是黄道周讲学处，如今改为黄道周纪念馆。这是一座古朴的四合院式堂屋，分三进院落，进门的院子里，大院门厅和正堂之间的天井中央，有一个巨大的花岗岩建成的方形台子，四周围着石栏杆。台面上刻有密密麻麻的方格，与8个以盘面中心为圆心的同心圆形成方圆交错的图案，这便是著名的天方盘原件。这个花岗岩铸就的“智慧之石”，仿佛是将《易经》的阴阳爻变凝固成永恒的石质密码。天方盘是黄道周生前讲学论道时的主要演示教具，也是自学易理易数时的演算或释图工具，更是罕见的科技史信物！
明诚堂迄今尚留有黄道周亲撰的一副楹联：“我在畎亩中犹乐尧舜之道，人从剥复后始见天地之心。”这是他以学易心得表达矢志弘扬尧舜品德的志向，阐发天地人盛衰消长的科学哲理。
天方盘的方格仍在丈量天地，明诚堂的楹联依旧掷地有声。黄道周讲学处早已超越砖石之躯，如击石取火般，唯有将先贤的脊梁熔铸于时代血脉，文明的火种才能跨越兴衰，永照人间。
闻名如石
回望黄道周的一生，才华横溢却仕途坎坷。在历经天启、崇祯、弘光、隆武四朝的二十三年中，他任职五次，加上考选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编修，前后两年多时间，任职累计只有六年多。任职时间短暂，只因刚正不阿屡遭贬谪：不惧魏忠贤威胁而维护道统、为冤臣钱龙锡而连上三疏、弹劾权臣杨嗣昌而得罪皇帝……崇祯帝叹其“一生忠节却固执如石”。
如石是他人评价，也是黄道周自喻。
当福王在南京被拥立为南明弘光皇帝时，在赴弘光朝召用途中，黄道周又晋升为礼部尚书。斯年九月，六十岁的他没有选择苟活或退隐，而是毅然投身于南明的残存政权，继续以士人的方式，为大明尽最后一份心力。他向福王上进取九策，即著名的《时务疏》，细陈江南的地理与经济态势。然而，奏疏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即便他心灰意冷，仍向友人坦言：“吾辈顽石，捣骨合药，无补于天，犹冀后人嗅此药气耳。”他仍想将忠义志节、凛然风骨作为遗产留给后人！
当清廷最终决定处死他时，黄道周没有丝毫动摇。“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临刑前，他沐浴更衣，挥毫泼墨画一幅——长松怪石，一棵遒劲的古松在怪石嶙峋间傲然挺立，每一笔皴擦都带着花岗岩的冷峻与傲骨。题词遗言：“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他一生直言进谏，屡遭贬黜，最终在明亡后抗清被俘，从容就义。他的风骨和气节，本身就是一首无声的“石头之吟”。
漳浦北山古称石养山。石养山，石更养人。据厦门大学研究黄道周资深专家侯真平教授的观点，“石养山”有可能是黄道周命名的。虽无法考证，却也无关紧要。黄道周用生命诠释了“石养山”的终极奥义。古称石养山，今叫石斋公山，世人是以一座山的名义来纪念这位忠孝节义之士。他的故乡也改名叫“石斋村”。北山在历史上虽属于墓葬区域，但自黄道周归葬之后，逐步成为“旺地”“福地”。于2018年被辟为110多亩的黄道周公园，成为漳浦县第一个用历史人物命名的公园。公园内苍松翠柏，鸟语花香，设置黄道周雕像、天方盘石雕、四君子像群等，将历史转化为可感可知的公共空间，使之成为市民休闲、健身、娱乐的好去处。漳浦县黄道周讲学处，于2019年列入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东山县铜山古城的文公祠内，黄道周的塑像甚至与孔子、朱熹并列，香火旺盛，朝拜者众。不只是漳浦、东山，甚至在台湾，老百姓也建庙奉祀黄道周。如今，台北晋德宫仅存的半副楹联“仗节保危疆，碧血未寒，半壁河山留长恨”，承载着海峡两岸对“忠义”文化根脉的共同认同。楹联中的“碧血”与“长恨”，也早已沉淀为中华文明中“忠而不馁”的精神基因。东山岛读书处石刻，漳浦的明诚堂讲学处、黄道周公园的墓冢等已成为台胞寻根热点。海峡两岸人们的寻根之旅已演化成探“石”之旅：地理之石—人格之石—文化之石。这块顽石，历经四百多年风雨剥蚀，非但没有圆滑，反而在时光的砥砺中愈发棱角分明——它是中华文明中永不磨损的精神坐标，是知识分子脊梁的永恒象征。
石不能言最可人。历史最终记住的，是一个不退让、不低头、不苟活的黄道周；并记住石斋先生之“石”，是一块有棱角、有质地、有担当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