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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福建日报

月光光

日期: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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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4 武夷山下       上一篇    下一篇

□戴春兰

客家人的中秋节,似乎总比别处来得郑重些。这郑重,倒不在吃食或排场,而在那一场近乎虔诚的仪式里。

天刚蒙蒙亮,黑瓦上的露水还没干,全家就忙活开了。父亲蹲在天井边杀河田鸡,姐姐洒扫庭院,哥哥挎上竹篮去后山捡板栗。我扛上竹竿,扶着奶奶来到后园的柚子树下。白露一过,柚子全熟了,椭圆形的果实堪比足球大小,累累垂挂,几乎能把枝条压弯,在碧绿肥厚的叶子映衬下,形容不出的华美富贵。

奶奶仰起花白的头,仔细在树下搜寻又大又圆的柚子。然后指挥我,时而挥舞着竹竿直接击打,时而瞄准柚子的枝用力一绞,柚子便“噗噗”地落下。小半天的工夫,便能拾满一大筐,自家留两个,余下的一路上分给四邻八舍。大家满怀感激地收下,边塞给我橘饼、柿子之类的回赠,灿烂的笑容里,满是水乳交融的甘甜。

最值得期待的是和母亲做“月光糕”:收集起桂花洗净,待锅中水烧开,放进去煮至香味充分释放。刚磨出来的糯米粉、粘米粉洁白如雪,和白糖混合均匀,加入细细切碎的花生、芝麻,空气里便浮动着一种甜似花开的幽微香气。压入模具中定型,再蒸熟,形似满月,表面还印着“花好月圆”等花样或文字,饱含圆满、平安的祝福。它是浑圆的、忠厚的,像一轮缩在人间的月亮,线条粗犷,透着朴拙的欢喜。

那些年,乡里人大多家境贫寒,逢着团圆大节,当家女人便想方设法做简易版的月光糕给孩子解馋。但我对香香家卖的月华饼更垂涎三尺:表皮是加了猪油的面粉,里面垒着厚厚实实的炒花生、瓜子、芝麻、冬瓜糖,油亮喷香,勾缠住孩子们痴痴的目光。得亏香香打小跟我要好,她会留下一小块月华饼带给我尝。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又糯,简直连舌头都要一同吞下去呢!

好容易晚饭上桌。白斩河田鸡金黄香韧,猪肉焖板栗异香扑鼻,红烧鱼鲜嫩可口……这么多平时难得吃到的美食,我们却心不在焉,填塞几口,就到门口大坪里等月亮。

秋意渐浓,风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不知名的虫子起劲地歌唱。吃过团圆饭的乡邻们在坪中摆出八仙桌,再摆上各种果品:正中的是那只硕大的“月华饼”,柚子要选身形圆滚的,剖开露出晶莹饱满的果肉,寓意着“佑子”;还有滚圆的花生、饱满的石榴、红彤彤的柿子,再斟上三杯新酿的米酒,一切都透着丰饶而安稳的馨香。

中秋的月亮真像雪白光亮的月华饼啊!她姗姗而来,矜持地站在戴氏宗祠的飞檐翘角上,嫣然一笑,淡淡的月光流泻而下,轻纱似的笼罩着小村庄。一家人齐聚门口,烧香照烛,祭拜月亮。香烟袅袅地升起来,檀香混合着草木气,烟柱袅袅,仿佛真是通往月宫的一道桥梁。

“拜月光”之后,父亲取过月华饼,用水果刀分成八份。家里七人各一份,另一份送给隔壁的八嫂婆婆。八嫂是孤寡老人,请她到家里过节,她怕给人家添麻烦从不肯来,我们就顺从其意端点给她尝尝。

老人说,吃了拜过月的食物,能得到平安,人会变聪明。我们幸福地捧着香甜的月华饼,先得比比谁大谁小,然后像麻雀一般小口小口地咬着嚼着。饼有些黏牙,舌尖轻轻地搅着,浓郁的米香果香瞬间充溢整个口腔,凝滞在唇齿间。最开心的是吃到冬瓜糖,一咬下去,沙沙的脆,格外清甜。我常常把冬瓜糖抠出来,放入口中慢慢濡软,甜蜜仿佛也被无限延长了。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我们哼唱着久远的童谣,呼啸着在巷陌里追逐,欢笑声把月光擦亮了。

大人们搬来竹椅坐在桂花树下,摇着蒲扇,喝着粗茶,闲话家常。八嫂婆婆指着月亮里模糊的暗影,用浓浓乡音讲:“快看呀,嫦娥娘娘在梳妆哩……”在久远的传说里,月亮充满烟火气。奶奶望着天上的圆月,瘪着没牙的嘴轻声为远方的亲友祈祷,我知道,在月亮的另一边,有为避战乱迁徙后留在北方的祖先、下南洋的舅公、被抓到台湾的根根大伯……父亲默默拿来心爱的二胡,演奏《二泉映月》《空山鸟语》等曲子,把邻舍全吸引来了。母亲端来月华饼,奶奶笑着倒出桂花酒,满坪的人和着曲子轻打节拍,好一派融融景象!

中秋夜,我带着孩子们又见月光光,它穿过时间的山峦流淌在心头,将那柚子的清香、糕饼的甜糯和奶奶低语的祝祷紧密连接。我相信,我们都能铭记共同的根脉,慢慢地从尘世里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