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起那个夏夜,浩渺无垠的宇宙下,我却无端生出了深海般的恐惧。我自认自己无意间闯入了自然奇妙幻变、隐秘而又充满生机的一面;而那个魔幻之夜,始终如一枚温润的贝壳,镶在童年故乡那片名叫东沙的海滩之中。
东沙位于平潭澳前东部,这大概是它得名的唯一由来。山与海,沙与风,万物的呼吸在此相遇,交织成岁月云淡风轻的纹路。它本不在官方旅游的宣传册里,这份寂寂无名曾让我暗自庆幸,因为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它受到外界过多的叨扰。然而,它又因毗邻猴研岛,近年来游客如潮水般涌入,这片曾经宁静的海域,如今充斥着民宿、游艇、网络等崭新元素,昔日那位温婉的“小家碧玉”,终究也难免被裹进这喧嚣之中。
老家的房子距东沙只隔着一条羊肠小径,幼时每逢夏日,呼朋引伴,几分钟不到便能投身大海的怀抱。大海从不吝啬她温软的臂弯,懵懂的身体漂浮于海上,恍惚间可以感受到命运的荡漾。
中午不宜去海边,因为常碰上涨潮,要等到午后潮汐退去,沙滩上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当自然之力剥去浪的结痂,沙滩便露出健康如小麦色的肌肤,不计其数的小沙蟹现身捣窝,密密麻麻的洞穴大小不一,洞口还陈列着芝麻丸式样的沙球。每当脚踩沙滩稍有声响,小沙蟹们就施展起“幻影移形”的技法,只一瞬就遁入洞穴,探头探脑,伺机而动。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伴我们走过了整个童年。
东沙南北两面被小山坡环绕,西部敞开,石头房屋沿海而建。向海借来的土地本就拮据,家家户户添了人丁,房屋不断伸向大海,到后来轻易就能碰到潮汐的触角。尤其是夏季台风频仍,那些紧紧挨着大海的房屋,终未能躲过狂风巨浪的“问候”,徒留断壁残垣。爷爷修建的小庙,便坐落在东沙北部的山坡上,供奉着明初帝师方孝孺,家族老少常常聚集于此祈福消灾,亲切地尊称其为“方太师”。一次次途经这片沙滩,面朝大海,脚踩贝壳,虔诚的祈祷如云霞留在了海天之间。
海岛人的信仰风雨无阻,如果碰到重要节日,就要跟着长辈在那里待到深夜。也正是在这时,我邂逅了童年的那个魔幻夏夜。记得那晚,月亮和星星先后藏匿,咸湿的海风吹拂发梢,潮水远去,只剩沙滩还在回味着温柔的抚摸。我们走在夜空的穹顶之下,这时,几团云的轮廓,如同暗夜悄然拉开的序幕。
“你们看,天上有鱼!”并肩回家的堂姐忽然驻足,大声喊道。所有人齐刷刷抬头,只见墨蓝色天幕上,一尾鱼形的云彩正静静悬浮。那“鱼”仿若黑夜的精灵,摆着尾鳍,缓缓游弋,鳞甲似的云纹若隐若现。那片薄云仿佛攒了日光月华,拼尽全力要发出光亮来,却终究晕染成朦胧的灰,像宣纸上洇开的淡墨。不过片刻工夫,鱼身忽然上下凹陷,前后断裂分离成了两尾鱼,大鱼仍保持着沉稳的姿态,小鱼有些慌乱地追逐着,在夜空中划出两道细碎的云痕。还没等众人从这份灵动里回过神,两尾云鱼已轻轻相触,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渐渐交融、舒展,重新聚成一尾。这新的“大鱼”比先前看到的更显丰腴,鳍尾舒展得愈发自在,仿佛刚完成一场神秘的蜕变,在渐深的夜色里继续它无声的巡游。
我们在沙滩上坐定,恍惚间,鱼又幻化成一匹骏马,单蹄点地,跃跃欲试。空气为之凝滞,这以天穹为幕布的默剧仍在继续:马头竟分解出两根犄角,看着又像是鹿了,但还未等欣赏完这场夜云主演的露天奇观,忽然一种莫名的惊惧攫住了我,不由自主地撒腿便跑。说来可笑,这几头庞然大物太过逼真,仿佛随时要挣脱天幕一跃而下,着实把我吓得不轻。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空中游弋的鱼影便常常潜入梦中。当看到国产动画《大鱼海棠》里那句天马行空的台词:“有的鱼是永远都关不住的,因为他们属于天空”,心头便莫名涌起久违的激动与感喟;又想起庄子《逍遥游》中那磅礴的想象:“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些文字,如钥匙般重新开启了那个夜晚尘封的记忆之门——奇幻、壮美又隐隐可怖,交织成心灵深处无法磨灭的烙印。
那神秘夜空的云之变幻,似小学课本上《火烧云》描绘的奇景,霞光中燃烧的云幻化成奔马、大狗、狮子竞相逐天……叫人感叹,此类白昼的幻梦,生活中尚有机缘得见。然而,黑夜的云何以也能如此瑰丽诡谲?得有多少巧合,才能凑出这样一场天幕大剧。
古人观云,常寄情于昼。李白“浮云游子意”的漂泊感,还有白居易的“云自无心水自闲”的逍遥快意,这些都是白日里的云……夜云则不同,它常与月魄星辉、山影岚光相依而出,其境幽玄,其意深远。李白《关山月》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简直是夜云的绝唱——明月朗照,云海在夜幕下的涌动,承载着一种苍茫无边的宇宙诗意;又有李贺《天上谣》中“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所勾勒的那般,星星在银河中漂流,流云也仿佛发出了水流的声响,柔软而静谧地迤逦而行,想象着它在夜幕中悄无声息地转瞬幻化。壮阔的云海,有声的流云,正好展现了夜云的不同美感维度。或许还可以提一句,像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那种朦胧感,或许也是云的变体呈现呢。夜云之美,正在这虚实、动静之间,呈其多维之韵。
即便那夜无月,我所见东沙上空云涛暗涌,亦如置身大化流变的穹宇剧场,不可名状。或许,正是大自然这远超想象的奇妙与壮美,才让人在永恒的未知面前怀抱敬畏,深信前方总有比想象更瑰丽的神秘世界在等待。
后来我曾与同乡友人说起这夜这云,他赶忙说道:“你这倒让我想起小时候在龙王头游泳时,在水里偶遇的一只金色的鱼。它在海浪之下游弋,鱼鳞泛着奇异的光芒,那金色纯粹得不似凡物,像是从神话故事里游出来的神鱼。”我们相视默然,心中涌起同样的震撼——我在苍穹之上窥见幻化的云鱼,他在海浪之下遇见发光的神鱼,一在上,一在下;一为云,一为水,却同样超越了日常的边界,成为记忆深处不可磨灭的神启时刻。这或许就是大自然馈赠给靠近它的人们的礼物,碧波之下,夜幕之上,我们总有机会窥见那个超越现实维度的、充满神性的自然。她以云为饵,钩住了我们最深的记忆:那短暂的一瞥所照见的,不仅是云或水的魔术,更是生命本身对浩瀚无垠的永恒乡愁。
多年后,当我再次独自走过东沙的夜,云层依旧诡谲变幻,我却再也等不到那样一尾完整的鱼。堂姐在几年前一场意外中身亡,像一尾跃出人世间的鱼,终究游回了天空。她走的那年才三十岁,正是如云如霞的年纪。那一声“天上有鱼”,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童话。
自那之后,我常常在想,那晚我们所见的,或许并非只是云。那是夜的寓言,是天地间一场无声的告别预习。堂姐率先看见了它,她指给我们看,而她自己也终于成了它——一尾挣脱尘世之网、游向永恒之海的鱼。《大鱼海棠》里说:“所有活着的人类,都是海里一条巨大的鱼。”那么她呢?她是不是早已预见了自己的归宿——不是深海,而是天空。她不是坠落,而是回归。
从此,每当我抬头望见夜空中流转变幻的云,总觉得其中有一尾是她,仿佛又听见她的声音穿透时光的层层帘幕,清亮如初:
“你们看,天上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