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海,闪动着神秘的幽蓝,海浪翻卷着涌起又退去,执着地在沙滩上留下斑驳的痕迹,闪着光,犹如霜花……
数九寒天,没有人不留恋被窝,可对他来说,渔场的召唤和温暖的被窝是一架失衡的天平,一头高悬无着,一头沉沉下垂,下海讨生活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多么眷恋那书声琅琅的课堂,属于他的座位已蒙上了灰尘。他才11岁啊,梦被撕碎,强忍着酸楚,他把用过的课本藏在枕头下,夜夜还做那蔚蓝的梦,梦里边哭边读。他多想再梦一会儿,却总被螺号惊醒,想想老祖母烟火幽微的灶台和弟妹缺菜少荤的饭碗,他扛起渔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海走去。
渔网入海的间隙,他躲在船舱的一角看书,被翻烂的《唐诗三百首》边角翘起,像一艘艘迎风启航的小船。“起网了!”船老大一声粗犷的吆喝把他从如痴如醉的阅读中唤醒。
这一趟渔获颇丰,活蹦乱跳的鱼儿带来了生计的希望,没什么比这更让讨海人欢喜的了。伙计们奋力拉起装鱼的网袋,他抓住渔网想解开绑扎网尾的绳子,啊……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一条七八斤重的鳐鱼在网袋里挣扎、翻腾,尾部的长刺穿过渔网扎进了手掌。
“一鳐二虎三沙毛四丁古……”这是一首古老的渔歌,将海里长有毒刺的鱼按毒性进行了排名,鳐鱼赫然排在第一位。船伙计赶忙拿刀划开网袋把蹦跳的鳐鱼拉出来,船老大如发伯按住鳐鱼,举刀砍断鳐鱼的尾部,快速拔出鱼刺,一股鲜血从他手掌里涌出,如发伯随即掏出香烟,揉碎烟丝按住伤口止血。经验老到的副舵手长生伯拿出网绳,将他拦腰绑在桅杆下。他急忙问:“伯伯,你为什么绑我?”长生伯说:“不绑住你,待会儿疼起来你会跳下海的。”果然,没过多久,他就疼得脸色铁青,浑身冷汗直冒。龟缩在桅杆旁挣扎、发抖,他像一尾正在受刑的鱼,任毒素漫游全身,痛感如根须如藤蔓在身体里攀爬,他真想一头扎进海里,让海水冲刷掉所有的疼痛。在渔船返航途中,如发伯将盐巴捣碎成粉末撒在他的创口上消炎,怜惜地捧起他修长细嫩的手,“孩子,这应该是在学堂里写字的手啊!”他脱口而出:“伯伯,大海就是我的学堂……”原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大海已经成了他汲取生活养分、寻觅知识的麦田。
不知道为什么,一到海上,他的脑海里总会蹦出零零散散的词语和句子,跳跃着成行又分离,他沉迷于这“不务正业”的遐想,润泽心灵又饱受折磨。
“渴望一群跳跃似的鱼儿/能够把我托起/在最近的距离倾听月亮的心跳”。他在烟盒纸上写下诗句,正心思驰骋,一阵剧烈的摇晃把他拉了回来。惨了!遇到风暴了!耳边传来同伴惊恐的叫喊。茫茫海上,狂风来袭,木帆船就像一片树叶在波峰浪谷中颠簸、飘摇,船舱进水了,狂风夹着暴雨劈头盖脸地扫过来,海水怒卷,鞭子似的疯狂抽打着他们……一条旧渔船,八条命,一个大浪打来就足以让他们葬身海底,同伴们失声痛哭起来。可他们是儿子,是丈夫,还是父亲,身上有沉甸甸的责任和牵挂。他死死抓住桅杆,努力睁开眼睛大喊:“伙计们,坚持住!咱们是最勇敢的人,狂风巨浪打不垮!”这一年他刚满二十,正是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感染了每一个人,强烈的求生欲望被激发,他们振作起来,有的掌舵,有的扯帆,有的拼命往外舀水,渔船艰难地颠簸着,终于重归返航的水道。
“行船走马三分命”,看似轻描淡写的谚语,经历过才知其中的残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悟出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带着满身的伤痕,海水、雨水和着泪水流下来,他望向大海,一股激流在心里奔腾,这是另一个课堂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秘籍。
不是吗?灵魂的顿悟来源于海,生命里关于痛的记忆来源于海,心灵的丰盈也来源于海。
“我弯下腰把缆绳解开/所有的幸福和痛楚都生长在距离中/让船儿像鸟儿去飞/大海与天空都是蓝色的版图”。多年后,当他写下这些诗句时,是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此时,他开创了自己的海产品生产贸易事业。多年商海搏击难免遭遇激流险滩,不论顺境逆境,他从未放下写诗的笔,他写海的博大,写海的凶险,也写海的深情。《蓝色血液》《守望那片海》《心海涛声》《让大海反哺每一条河流》,四部诗集呈于案头,从浅蓝到湛蓝,让读它的人化身为海,奔向一个叫澳角的小渔村,奔向一个叫许海钦的诗人。
如今,他在澳角过着诗意的生活,自家公司的后山上开辟出花园,依着山势而建,树木葱茏,山花遍地,俨然一处“桃花源”。山腰上筑有小木屋,一群孩子围在他身边,争着将日记本递到他手上。“伯伯,这是我写的!”“伯伯,我这首怎么样?”这是澳角“小海燕”诗社的孩子们给许老师交作业来了。
“我是波涛的孩子/波涛粉碎自己生下了我/我被大海日夜怀抱着/偶尔从大海的手心钻了出来……”抚摸着日记本上端端正正的字迹,读着稚嫩而又灵动的诗句,他热泪盈眶,仿佛看到那个11岁失学、15岁出海打鱼的少年,一身霞光,踏浪而来。
半生风雨,岁月峥嵘。他终于将生命的体验回馈给了这片蓝色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