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香樟树已经很久了。
由于工作关系，在我日日奔波的通勤里，福州东水路的香樟曾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夏日常驻的燥热里，它们撑着“荫浓昼永”的翠盖，把阳光剪碎成路面上跳动的光斑，偶有风过，叶隙间漏下的凉意裹着若有若无的气息，恰应了“风定池莲自在香”的闲逸与惬意。那时的我只顾着赶向工作点，从没想过要停下，去细品这份藏在寻常里的诗意。原来许多美好都是这样，在你习以为常的忽略里，自顾自地生长，把年轮悄悄刻进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的光阴里。
有一次，台风袭来。那阵狂风卷着暴雨，把干净的柏油路搅得狼藉不堪，几棵枝叶最繁茂的香樟竟被连根拔起。雨珠还挂在断枝残叶上摇晃，空气里却突然漫开一股浓烈的香——是樟树的味道。我骑车经过，那香气像无形的网，一下把我拢住，“原来樟树竟有这样清透的香”，风裹着香扑在脸上，连台风过后的狼狈都淡了，只剩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恰似“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豁然与美妙，我仿佛闯进了一片只属于樟香的秘境。后来园林工人来清理现场，几棵倒下的樟树被锯成了木条、木墩。同事见了，被那股挥之不去的樟香勾住，抱了块木墩回办公室。从那以后，办公室里总飘着淡淡的香，不浓烈，却如“暗香浮动月黄昏”般清雅，把琐碎的工作时光都染得温柔起来。
也许是这次意外，让我把目光落在了香樟身上。其实早年间，我与它也是有交集的。爷爷种着一片山林，林子里就藏着樟树，只是儿时的记忆太浅，没留下什么印象。唯有个片段，在后来的樟香里渐渐清晰。爷爷会做“小木”，他曾做过两个木箱子，摆在自己房间里装衣服，每次推门进去，都能闻到一股干净的香。我问爷爷这香从哪来，他说“是木头自己的香”。那时的我不懂，只觉得那香好闻，却不知这份樟香里，藏着爷爷对木头的珍爱，也大概是他手作时光里最可心的味道。
自东水路的樟香撞进心里后，我开始留意身边的香樟。小区里有段路，两侧全是樟树。每年四五月，新叶要冒头，旧叶便簌簌落下，像是给新生命让路。晚上下班回家，路面上撒着零星的落叶，在路灯的暖光里、在“月移花影上栏杆”的朦胧月色下，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慌张。第二天早晨再路过，小区的阿姨已经用长柄扫把落叶归拢，装袋运走，路面又变得干干净净。阳光穿过疏朗的樟叶，在地上织出树影婆娑的斑驳光影，长长的路变得清幽起来，连带着一整天的心情，都跟着明亮了。
还有一次去泉州出差，在一所校园的操场上，见到了一棵老樟树。那时正是落叶的时节，许是有意留着这份景致，树下的落叶没被打扫，铺了厚厚的几层，黄的、红的、褐的，像给地面盖了床彩色的毯子，颇有“碧云天，黄叶地”的诗意。抬头看，树上的新芽正使劲儿往外冒，嫩绿的芽尖顶着晨露，和地上的落叶相映着——树上是翠绿新生，树下是温柔退场，一荣一枯间，把生命交替的美妙，都揉进了校园的晨光里。
原来春天的樟树，藏着这样动人的心事，用新旧交替的轮回，诉说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学。而我后来发现，秋天的樟树也蕴藏着自己的惊喜。最近夜里漫步小区的樟树道，我突然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是樟果成熟了，从枝头落下时，先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像是和树枝告别的呢喃，接着“嗒”一声，轻轻敲在路面上。我停下脚步，在寂静的夜里，听着这细碎的声响，才知道原来落叶有声，落果有声。沙沙的声响，嗒嗒的声响，混着淡淡的樟香，在宁静的夜里漫开。我站在树下，听着这属于樟树的私语，又一次沉醉在这份寻常的美好里。
其实香樟从未改变，它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生长、开花、结果、落叶，是我终于慢下了脚步，才读懂了它藏在岁月里的诗意。那些被忽略的日常，那些习以为常的存在，或许都藏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不期而遇，等着我们某天回头，轻轻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