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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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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福建日报

食花雅尚

日期: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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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8 武夷山下       上一篇    下一篇

□林丽钦

书斋的午后,日光斜斜地切过窗棂,在《山家清供》的纸页上投下几道斑驳。指腹抚过“梅花汤饼”四字,恍见七百多年前的雪夜里,有人将新摘的梅瓣浸入檀香水,以铁凿剜出朵朵粉面玉梅,任其在清汤里浮沉若疏影横斜。这般风雅,原是古人以齿舌咀嚼四时的仪式。

食花之始,大抵与采薇同源。《诗经》里戍卒的吟咏尚沾着露水,屈子已峨冠博带立于汨罗江畔,将“夕餐秋菊之落英”写进楚辞。彼时花馔犹带神性,周人酿桂酒以祀天神,汉宫采芙蓉作长生馐,一朵花从枝头坠入陶瓮,便成了连通人神的密钥。

陶潜归去来兮时,东篱菊丛正肥。他晨起扫落英,暮时便见青瓷碗里浮着几瓣金黄。菊性寒苦,佐酒却生奇香,饮至微醺,恍惚见南山雾霭漫过碗沿。这大约是最早的菊花酿——不取花瓣药效,专为佐那一份“欲辨已忘言”的散淡。自此,花馔从祭坛走下,成了隐者陶杯中的一片云。

唐人尚丰腴,连食花也透着富贵气象。武则天令宫女采百花捣作糕,将天地芳菲凝为膏粱。桃花被碾入米粒,蒸出一碗桃花熟饭的暖香。那花气作糕、花瓣入饭,分明是以一种近乎恢宏的胃口,将山河灵气与人间富贵一同啖入腹中,使寻常一饭亦染上灼灼夭夭的流霞。

真正让花馔成诗的,是宋人。苏子瞻在定州酿松醪酒,将松花、槐花、杏花与米同蒸,酒成时邀月对饮,一盏吞尽三春色。惜牡丹落蕊委地,遂洗净投入微沸酥油,东坡居士顾念的刹那芳华,却成“酥油煎牡丹”的齿颊奇珍。杨万里山居采七里香焯水拌面,翠茎白蕊缀素瓷,箸尖挑起时自诩“嚼雪”,孤山处士的林下风致竟在唇齿生寒。《武林旧事》里的临安宫闱深处,银刀分切的“玉楼春”——冰镇莴苣衬粉白牡丹,浇梅子浆汁,朱红瓷盘里一刀落下,犹带南国春色的碎裂声。

最风雅的当数泉州紫帽山隐士创制“梅花汤饼”,他辗转得方,如获至宝。取白梅与檀香末浸水,和面作皮,以梅花形铁凿取之。沸水煮过,再入鸡汤,每碗止限梅二百朵。食客举箸如执笔,捞起的何止是面片,分明是“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境。

明清文人又添巧思。顾仲《养小录》载暗香粥,以绵包束落梅瓣,候煮粥熟下花,再一滚,则粥染暗香。高濂在《遵生八笺》里细数四季花馔:春食东风荠,夏尝荷露羹,秋烩桂花酿,冬煮雪梅香。四时风物在鼎镬间流转,如展开一轴工笔花鸟长卷。

古人嚼蕊,嚼的何止是芬芳?

屈子餐菊,咽下的是不与浊世同流的孤高;陶潜啜菊酒,饮的是挣脱樊笼的自在;苏轼煎牡丹,炸开的是苦厄中的豁达。食花者,食其气也。梅之孤绝,荷之清贞,桂之馥郁,菊之素心,食者将花魂化入气血,方修得一身清气。

宋人深谙此道。司马光食菊羹后“神明顿飒爽”,实因菊性涤荡肝肠;王禹偁食甘菊冷淘面以代斋素,求的是舌底清净。花馔的药理在《神农本草经》早有明证,但文人们更看重那一缕借花参化、借味悟心的清雅——当齿尖咬破花瓣的刹那,人也成了行走的花语。

今人冰箱里躺着保鲜膜裹切的玫瑰饼,塑料盒密封着流水线的桂花糕。谁还记得宋人煮梅花汤饼时,专择雪后初晴之日,因梅魂雪魄相融,方得不俗?

某日见一店家推出“牡丹火锅”,艳红花瓣浮于辣油,食客举手机拍完即弃。忽忆《清稗类钞》所记“梅花点茶”制法:“梅将开时,摘半开之花,带蒂置于瓶……勿用手触,必以厚纸数重密封,置阴处。”古人等一朵花开,候一场雪落,方得一盏至味。

合上《山家清供》,似有风干的落蕊从书页滑落。那抹穿越七百年的甜香,能否唤醒现代人舌苔上沉睡的味蕾?当我们在无菌厨房用分子料理解构食物时,可还记得山野间那碗用落梅煮的粥——那需要怎样的耐心,才能将一缕暗香熬进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