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闽南乡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我领着高一学生捧着《乡土中国》走进石狮周边的村落田间时,书中“土气”二字突然有了具象的温度。以前的我们在课堂上逐篇啃读费孝通先生的文字,“乡土社会是阿波罗式的,现代社会是浮士德式的”“差序格局像把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这些陌生的理论知识让刚升入高中的花季少年们频频皱眉——“00后”的他们多数生在都市城区中,长在钢筋水泥里,连水稻和小麦都分不清。“乡土”对他们而言,更像纪录片里的模糊影像。
于是,我们走出校园,踏入田间地头,俯身触摸土地的质感,第一次亲切感受到鲜活的别样课堂。小林指着草丛中爬行的蝼蛄惊呼:“这是外星生物吗?”小吴一直观察着灌溉的水车,追问村民:“这东西历史多悠久呀?”我笑着掏出《乡土中国》翻到“乡土本色”那一章节,念道:“‘从土里长出过光荣的历史,自然也会受到土的束缚’,大家现在再读这句话,是不是和坐在教室里的感觉不一样?”
我们跟着村民郑阿婆去摘秋葵,她目不识丁,一身乡土气息,额头和手指满是泥土与岁月的痕迹,灵活快速地摘了一大篮秋葵。阿婆一口地道的闽南话:“这地啊,你待它好,它才肯给你好收成。我种了一辈子的地,哪块地种什么、什么时候播种,闭着眼睛都知道……”学生们听得很认真,小徐在笔记本上写道:“费孝通先生说过,‘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人和人在土地上建立起亲密的感情’……以前觉得这只是理论,现在看到阿婆的眼眸,才真正体会到那份对土地深沉的依恋。”
我指着地里刚冒尖的小菜苗,继续指着《乡土中国·乡土本色》:“作者认为,‘种地是乡下最普通的谋生办法’。你们看,阿婆种的这一片菜,不就是‘土’的具体样子?之前有同学表示很难理解,现在我们一起看看这片土地,是不是仿佛看到这里寄托着乡土百姓的生活来源和情感延续?”少年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个小插曲让我印象很深。我们在村里的晒谷场帮村民翻谷子,金黄的稻谷原本还在阳光下闪着光,突然就有乌云来了,有的同学哼唱起闽南乡土童谣:“天乌乌,要落雨,阿公仔举锄头欲掘芋。”不一会还真下起了小雨,村民们急着收稻谷,少年们也跟着手忙脚乱,大家都想着赶紧帮村民们一起收好稻谷,收好营生的口粮。有的用麻袋抱,有的用竹筛盛,最后虽溅了一身泥,但也都把谷子收进了老厝。脸上的汗水和泥土拌在了一起,小周仍不禁感慨道:“‘乡土社会是安土重迁的,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社会’,村民们守着这片地,守的不只是谷子,还有日子啊。”不知道是一时的触动,还是真实的感悟,但我相信,只要在他们心中埋下了这份感受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生根发芽。就像脚下的土地,看似平凡,却蕴藏着我们一代代乡土百姓的生存希望与生命韧性。
回到学校再上《乡土中国》,课堂氛围完全变了。以前我反复讲解的“礼治秩序”,现在有学生主动举手:“老师,我们看到村民们和谐共处的场景,说明‘礼’不是写在书上的条文,而是大家在心里都默认的规矩。”讨论“文字下乡”时,兰兰说:“我在村里看到老爷爷和孙子说话,不用写字,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懂了,费孝通说的‘乡土社会不需要文字,因为面对面的往来是直接的’应该是这个意思。”
看着少年眼里的光,我知道,那场“田野阅读”比单纯的课堂讲解更有意义。是的,《乡土中国》从来不是一本陈列在书架上的理论书,它藏在田埂的泥土里和村民的话语间。少年们从一开始对乡土的陌生,到后来能在现实中找到书本里的答案,正是这场和泥土的对话的最大意义。
现在再翻开学生们的读书笔记,不再是干巴巴的理论摘抄,而是多了鲜活的细节:“蝼蛄的爬行,稻谷的清香,还有秋葵的绒毛,都诉说着乡土的故事……”我想,或许未来他们再想起《乡土中国》时,不会只记得“差序格局”“长老统治”这些名词,更会记得那个9月,我们踩着田埂上的泥土,吹着秋风,把书本里的文字,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