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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鲁迅想到“新大众文艺”

日期: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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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08 武夷山下       上一篇    下一篇

□万小英

2015年9月18日,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央视电影频道首播一部纪录电影,由中国文联摄制的《抗战中的中国文艺》。它系统梳理了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期间,中国文学艺术界在民族存亡关头,以文艺为武器投身救亡图存的壮阔历程。今天,10年过去,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观之,仍心潮难平,深切感受到文艺工作者的担当和文艺的特殊力量。

影片对抗战时期文艺界的重要事件、代表人物、经典作品及其在民族救亡运动中发挥的作用都进行了呈现,涉及文学(报告文学、诗歌、小说)、戏剧(街头剧、活报剧、话剧)、音乐(救亡歌曲、合唱)、美术(木刻、漫画、宣传画)、电影等。

鲁迅1936年10月19日逝世,未亲身经历1937年爆发的全面抗日战争,但他的思想、著作、行动和精神遗产,在抗战期间和之后都发挥了巨大且不可替代的作用。他的杂文和思想是抗战时期的精神武器,他培养的青年作家直接参与抗战文艺创作,他支持的木刻版画运动,抗战时成了最便捷的宣传工具。

我对鲁迅“偏爱”木刻版画一直不大理解。他不仅引进国外优秀版画作品(如珂勒惠支作品)、举办展览、出版画集,而且亲自指导青年木刻家(如陈铁耕、李桦、力群等)。一个文学家、思想家怎么对刻画如此上心?我将之归为他个人的兴趣爱好。但是,影片中98岁的版画家王琦在受访时复述鲁迅的原话:“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这让我豁然开朗。原来在鲁迅看来,木刻版画是具战斗性和传播力的一种艺术形式。

鲁迅1927年在上海内山书店购得日本艺术家永濑义郎所著《给学版画的人》一书,深受触动,觉得木刻不应局限于书籍的插图,在艺术界所赋的使命很大。他第一次见到现代版面,就意识到这种“新艺术”蕴含大的艺术使命,其前瞻性和直觉性令人惊叹。

中国传统木刻,画、刻、印相互独立,画稿多取自前人作品,刻者负责照画稿刻版,再由专人印刷出来,这种版画也称复制版画。鲁迅提倡的现代版画,画、刻由一人独立制作,所以也被称作创作版画。鲁迅在《〈木刻纪程〉小引》中说:“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可见在当时,鲁迅不啻“发现”了一种新的艺术媒介。

现代版画具有复制性与传播性,成本相对低廉,打破了传统绘画的单一性、昂贵性和小众性。而且,相比油画、国画等需要昂贵材料和长期训练,木刻所需的工具相对简单、易得,创作周期短,易在青年艺术家和大众中普及推广。而木刻语言黑白分明、线条刚健,适合表现社会的尖锐矛盾、民众的苦难和抗争的激情,其视觉冲击力和表现力,能直接有力地打动人心。所以,面向大众、服务大众、易于被大众接受和参与的这种全新的艺术形式,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众美术”。它就是当时的“新大众文艺”。

“新大众文艺”在今天是文艺界热议的话题,是指在新的文化语境、媒介场域、技术态势和审美实践中涌现的,运用各种技术及媒介手段,自由参与创作并自主传播和共享的文艺现象。鲁迅那个时代的“新大众文艺”与今天的“新大众文艺”,表面看来存在巨大差异,但其实核心基因不变,那就是对新媒介的先锋实验和对普通人生存状态的关注。

不惟版画,鲁迅的杂文,也属于当时的“新大众文艺”。鲁迅杂文摒弃文言文的晦涩,使用白话文,通俗、有力、直击要害。它短小精悍、灵活犀利,在报纸等大众媒体上发表,传播速度快,覆盖面广;内容切入社会现实,批判时弊,与大众的生活和命运息息相关。

杂文并非鲁迅首创,但在现代文学中,杂文作为一种文体在鲁迅的创作中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和完善。可以说,在鲁迅的创新下,现代杂文以其犀利的白话、深刻的现实批判、广泛的大众传播,成为新的艺术门类。

鲁迅倡导白话文、推动木刻,源自他弃医从文起就一以贯之的思想:“文艺为人生”“文艺为大众”。这契合了“新大众文艺”的核心逻辑,利用新技术和媒介形态,追求最广泛、最高效的抵达和参与。

当然,鲁迅倡导的“新大众文艺”,是民族危亡、启蒙救亡语境下的先锋文艺运动。当代的“新大众文艺”则是和平发展、市场经济、数字全球化语境下,由广泛参与、高度分化的网民共同创造的庞杂文化生态。也可以说,“新大众文艺”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它们之间有着隐蔽的传承延续关系。当年木刻描绘农民苦难,今天发展为“三农短视频”,展现乡村生活;当年推广木刻是因为“刀与木板最易得”,今天变化为手机剪辑软件让短视频制作零门槛;当年鲁迅杂文直斥时弊,今天脱口秀用幽默进行隐匿性“批判”。

我对当代“新大众文艺”一度抱有怀疑:资本介入,技术重塑,参与式文化对作者权的稀释,“新大众文艺”的艺术性如何保持纯粹?技术迭代,是否意味着这种文艺会转瞬即逝?

其实,鲁迅推广的木刻版画也是“不纯粹”的实用艺术,可能大众文艺从来都是混杂的。当代新大众文艺更是如此,在资本、技术等多重力量博弈中,当代“新大众文艺”将诞生属于数字文明的新美学范式,技术迭代本身将成为新艺术的生成机制。绝大多数内容随算法流量速生速死,但我相信定会有作品沉淀为数字文明的新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