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7月16日,农历六月十二,这一天,日军制造了“崇武惨案”。85年后的今天,海风仍翻动着未愈合的伤痕。
海风永无止境地吹拂着崇武古城,携来咸涩的气息与深沉的往事。那是我读初中时的某个午后,奶奶静静地坐于老槐树下的藤椅上,银发被夕晖镀上柔和的金光。她的目光越过斑驳城墙,投向蔚蓝远海,仿佛能穿透时间的帷幔,望见那个血色的黎明。
一枚生锈的船钉在她指间转动,斑驳的蚀痕如同镌刻在时光里的密码。那一天,不再是日历上的平凡标记,而是渗入崇武血脉的永恒创口。
“那日的海,不是蓝的。”奶奶的嗓音自遥远之处飘来,带着海雾般的朦胧,“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
5艘日舰如鬼魅般驶来,钢铁巨兽喷吐着黑烟,将平静的海面撕开一道道狰狞的裂痕。飞机的轰鸣声率先刺破晨霭,继而炮火震天动地。年轻的奶奶梳着长辫,随惊慌人群踉跄奔向北山堆的坑洞。在孩子的哭嚎与女人的祈祷声中,一声巨响撕裂天地——22条生命瞬间化为破碎的血肉。硝烟、血腥与灼烤的鱿鱼干气味交织成刺鼻的味道,永久烙印在奶奶的记忆里。
日军从后海、三屿、港墘3处登陆,如潮水涌进古城。铁蹄踏过青石板路,刺刀在晨光中泛起寒芒。奶奶从窗棂缝隙间窥见他们搬出泉春商行的煤油,分散至4个港区纵火。转瞬间,港关、后海、三屿、港墘陷入火海,浓烟蔽日,烈焰焚天。
李霞为救自家渔船,被日军砍杀后抛入火海;李桂树因拒绝烧船,子弹穿臂,刺刀贯胸;少年李炳南被枪尾刀刺穿胸膛,投入火中活活烧死。獭窟岛上,日军将15名村民驱赶至货船,航至外海后推入波涛,最终击沉船只。奶奶的堂兄——那个不识水性的年轻人死死抓住舵柄,日兵竟挥刀斩断其手指,任其沉入冰冷的海水。
夕阳西下时,日军携掠夺物资撤回舰上,留下的是一座破碎的城池和无数破碎的家庭。奶奶走出藏身之处,但见海面漂浮着船骸与遇难者遗体,海水被夕阳染作猩红,宛若永难洗净的血色。
据《惠安县志》载,当日焚毁船只中,有37艘是即将开渔的艋舺船,这意味着幸存者将面临更漫长的饥馑。统计数字冰冷而残酷:一百零六人罹难,一百五十四间房屋尽毁,四百一十二间严重受损,四百九十五艘船只焚毁。但奶奶记得的是每一张逝去的面容,每一声绝望的哭喊,每一处燃烧的火焰。
如今,崇武古城内那栋弹痕斑驳的洋楼依然矗立,外墙上的弹孔如同打开的史册,无声诉说着那段惨痛的历史。每年农历六月十二,上百户人家举行祭祀,悼念当日遇难的亲人。这一天原为热闹的庙会,却成了代代相传的悼念日。
李霞的曾孙如今驾驶新式渔船出海,GPS定位器闪烁着绿光,与城墙弹孔内的锈迹同样鲜明。现代与历史在这片海域交错,形成奇异的时空叠影。渔船划开海面,仿佛划过年轮的断层,连接着往昔与当下。
如今,GPS的电子音与庙会的锣鼓声交织,城墙弹孔旁贴着网红打卡的二维码。记忆在科技时代如何存活?或许答案就在奶奶那枚生锈的船钉里——它沉默,却比任何数据都永恒。
夜幕降临时,海天一色,万象仿佛已被时间抚平。但我明白,有些记忆已渗入这片土地的脉络,随潮起潮落,永续回荡在崇武的海岸线上。老槐树的枝叶依旧沙沙作响,似无数细微的叹息,又似永不消逝的絮语。
奶奶离去多年,但她的话语依然在海风中回响:“要记住,永远记住。”这不是仇恨的延续,而是对生命价值的坚守,对和平的珍视。记忆非为延续痛苦,而是为避免重蹈覆辙。
每当我行走于崇武的古街,脚踏青石板路,耳畔仿佛依然回荡着历史的余音。那些弹孔不是仇恨的印记,而是记忆的见证;那些故事不是渲染悲情,而是生命的礼赞。遇难者未曾消逝于历史长河,已化作潮声的一部分,永恒陪伴着这座古城。
海依旧是那片海,潮起潮落,永不停歇。但今日的海面,渔船点点,鸥鸟翔集,一派和平景象。夕阳西下时,海波被锻造成一片金箔。这或许是对历史最好的回应——和平终将取代战争,而记忆永世长存。
在崇武,每一滴海水都饱含故事,每一缕海风都承载回忆。这片见证过苦难的海域,如今正见证着新生与希望。血色黎明已然远去,但那段记忆已融入大海的脉搏,随着永恒的潮声,代代相传,永不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