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闽之地,山海交响。自蔡其矫笔下“用最广大而深沉的爱”拥抱祖国的壮阔海疆,到汤养宗诗中“成为澎湃与荡漾开来的一部分”的生命皈依,海洋情结早已内化为福建文学奔腾不息的蓝色血脉。这份血脉,在新生代闽籍作家陈春成的短篇小说《夜晚的潜水艇》中,获得了一种充满奇幻与哲思的现代表达。小说以一艘少年幻想中的潜水艇为载体,展开了一场奇幻绚烂又隐秘克制的“返乡式漫游”。这趟漫游,既非传统意义上地理空间的航海壮举,也非单纯怀旧的乡土回归,而是一场指向个体精神原乡、在意识深海中的潜航。陈春成以其独特的叙事魔法,将福建人骨血里的海洋基因、对“根”的执着追寻,以及对现代性精神困境的敏锐体察,熔铸于一艘超现实的潜水艇之中,为闽派海洋文学谱系树立了一座充满想象力与精神深度的新坐标,亦为新时代海洋文学开辟了向内深潜、向外远航的崭新航道。
《夜晚的潜水艇》的叙事核心,在于构建了一艘只存在于少年脑海中的潜水艇。这艘潜水艇,是理解“返乡式漫游”的关键意象,也是颠覆传统海洋文学书写的“涉渡之舟”。这艘艇,是少年用想象力在阁楼基础上建造的,它的形态、功能,虽源自西方的科幻意象,但其承载的“出海”“远航”“归乡”的情感内核,却深深植根于福建人“下南洋”“闯世界”的文化记忆和“向海而生”的集体心理。具体而言,《夜晚的潜水艇》最显著的革新在于其意象体系与叙事结构的转型。传统闽派海洋书写依托自然意象,如海浪、潮声、渔火等,而陈春成将潜水艇作为象征系统的核心,围绕其建构了一整套新的空间秩序与情感机制。潜水艇是密闭的、安全的、自洽的,它是抵御成人世界规训的堡垒,也是存放童年记忆与想象力的密室。这艘艇所承载的不仅是个人经验,更是一种关于现代人如何自处的写作实验。
潜水艇的本质功能是深海航行,在主人公的想象中,它载着自己脱离逼仄的书桌和现实的桎梏,沉入瑰丽、神秘、危机四伏的海洋深处。这里有珊瑚构筑成的璀璨丛林,有鱼群掠过舷窗,也有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未知的巨兽。这种对海洋空间的想象性探索与征服欲,呼应了福建人自古以来“以海为田”“梯航万国”的冒险精神与开阔视野。然而,陈春成的笔触并非停留在对于深海景观的描绘上,而是着墨于一个少年最纯粹的精神返乡之旅,这场漫游因而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
潜水艇航行的目的地,表面上是海洋深处,其深层指向却是“故乡”——回到精神的原点。这个“乡”,并非具体的地理坐标,如家乡福建,而是想象力勃发的童年时光、未被世俗规训的纯粹自我以及心灵得以自由栖息的隐秘港湾。潜水艇的每一次下潜,都是一次对现实压力的逃离,一次向内在精神家园的回归。当成年后的“我”回忆起青年时期每一次纯粹的“深海探秘”,怀念的不只是精神原乡,更有那份早已失落,却深埋心底的、属于潜水艇时代的纯粹自由与创造力。这种“返乡”,充满了悖论:它既是对心灵原乡的执着追寻,又清醒地意识到这种追寻注定指向一种“失落的乡愁”。潜水艇最终沉没在想象力的深海,象征着童年精神家园的逝去不可逆,这正是现代人普遍面临的“无根”困境的深刻隐喻。
陈春成的“漫游”是高度主观化、梦境化的。潜水艇在深海的时间褶皱中穿梭的设定,彻底打破了物理法则,具有强烈的超现实色彩。这种叙事方式,并非为奇幻而奇幻,而是为了更精准地捕捉精神活动的非理性和流动性,实现“向内”与“向远”在想象层面的无缝链接。更重要的是,小说建立了以少年为主体与以潜水艇为客体的物质关系之间深刻的情感联结,甚至达到了一种“主体间性”的境界。少年对潜水艇倾注全部心力去想象、建造、操控,潜水艇则成为他灵魂的延伸和庇护所。在陈春成的笔下,主体间性的对象从广袤的自然收缩凝聚为一个高度个人化的精神造物。
这类写作姿态,放置于福建文学传统中来看,别具意味。福建是典型的“靠海而生”之地,数百年来海洋不只是地理疆域,更是精神空间。从闽南下南洋的移民潮,到海丝文化留下的历史痕迹,福建人始终在“漂泊”与“归航”之间来回摆荡,形成了一种既出走又怀旧、既冒险又眷恋的文化气质。陈春成继承了这份海洋文化的心理地形。他的潜水艇既是出走的器具,也是返乡的手段:不是返回村落、祖屋或老街巷,而是返回那个可以自由建造、自由呼吸、自由潜航的精神空间,他的创作浸润着福建独特的山海气质和海洋文化基因。闽地根脉,以隐性的、精神化的方式,深刻影响着《夜晚的潜水艇》的肌理,小说通篇弥漫着一种“蓝”的基调——潜水艇的金属外壳、深海的幽光、夜晚的天幕,甚至少年沉静专注的心境。这抹“蓝”,是福建文学海洋情结最直观的色彩符号。它不仅是视觉的,更是氛围的、情绪的、精神的,构成了小说独特的美学气质。福建漫长的海岸线、世代与海共生的生存经验,塑造了闽人对“蓝”的敏感与深情,这种集体无意识在陈春成笔下化作了小说内在的“海洋性”调性。
这种海洋文学返乡式漫游的转向并非割裂传统,而是一次向内的深化。传统闽派文学对海的书写,往往外向、群体化,例如蔡其矫笔下的“我爱这深沉的蓝”、汤养宗写渔村少年的成长挣扎,都是将海洋作为主体与时代对话的窗口。而陈春成则将视角彻底收回到个体内部,在一个少年的幻想结构中重新建构海洋的意义。他不再以海浪表达激情,而是用深潜象征思考漫游;他不再以港口喻归途,而是用潜水艇的消逝暗示成长对于孩童纯真想象力的消磨。这种写法,是对海洋文学的解构式重塑,也是一种文学美学上的微妙突围。小说展示了奇幻、超现实元素在表达现代人精神困境和复杂情感时的独特优势。它为海洋文学突破现实主义藩篱,探索更具表现力和思想张力的叙事方式提供了成功范例。闽派文艺“敢开风气”的传统,在此得到了充满活力的现代表达。
《夜晚的潜水艇》是一艘从闽地文化深海中驶出的精神方舟。它载着对海洋基因的隐性传承、对个体精神原乡的执着追寻以及对现代性困境的深刻体察,完成了一场独一无二的“返乡式漫游”。这场漫游,以其超现实的瑰丽想象、向内深潜的精神勘探和对传统海洋意象的颠覆性创新,在闽派文学的蔚蓝版图上刻下了鲜明的当代印记。潜水艇或许终将沉没于现实的海沟,但少年在阁楼中点亮想象、在深海中追寻自我的精神之光,却如同闽江口永不熄灭的航标,照亮每一个试图在喧嚣尘世中守护心灵家园的灵魂。它启示我们,真正的“返乡”,或许不在于回到某个具体的地点,而在于找回那份敢于在“夜晚”建造属于自己的潜水艇、无畏驶向精神深海的勇气与纯粹。这艘小小的潜水艇,不仅属于陈春成笔下的少年,也属于所有在时代潮汐中寻找心灵锚地的现代人。小说更以其卓绝的探索姿态,为福建海洋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标注了新的深度与航向。潮起东南,风正帆悬,这艘以想象为龙骨、以乡愁为动力的潜水艇,将继续在文学的精神深海中,引领我们驶向那“伟大的蓝色”所象征的无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