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天，亮得早，蝉声也响得急。八岁的女儿站在客厅中央，小脸仰着，马尾辫翘着，眼睛亮得像刚洗过的黑葡萄。“爸爸，妈妈，”她声音脆生生的，“我要自己去图书馆！我长大了！”
妻子手里正擦桌子的抹布，“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她嘴唇动了动，眼神里透着担忧。我知道她在怕什么——要坐两站公交车，还要过两条车来车往的大马路。我看看女儿眼里的光，又看看妻子的担忧。心里有了主意。我和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只属于我们俩的无声约定。“行，”我开口，尽量显得自然，“去！不过路上小心点。” 女儿欢呼一声，小脸笑开了花，根本没察觉我们眼神里的秘密——爸爸会悄悄跟着她。
公交站就在小区门口。女儿像只刚出笼的小雀儿，轻盈地蹦跳过去。车来了，门“嗤”的一声打开，她利索地跳了上去。车门合拢，我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悬了起来。
我藏在站牌后面。隔着车窗玻璃，看见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端端正正坐下，小背挺得笔直，脸朝着窗外。车动了，载着她小小的身影。我的脚竟下意识跟着车小跑了两步！我赶紧跨上另一辆公交车，悄悄跟着，时不时刷新着电话手表的定位。
两站路，眨眼就到。女儿跳下车，稳稳站在站台上，左右看看。我赶紧闪身躲进旁边一棵凤凰树后。她辨认方向，迈开步子朝图书馆走去。前面，就是那两条横着的马路了，车流像条河。
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拳头在裤兜里攥得死紧。车，一辆接一辆呼啸着。女儿在路边停住了，小脸绷紧，嘴唇抿成线，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红绿灯，小手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红灯亮着，车流依旧。我的腿绷着，几乎就要冲出去——就在这当口！绿灯亮了！她并没有立刻迈步，而是先左右看了看，确认两边驶来的车都真正停下了，她才抬起小胳膊，像一个小小的交通指挥员那样，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庄严气势，向两边示意。她挺起胸脯，不紧不慢地、稳稳地走过了斑马线。阳光照着她小小的背影，那根马尾辫轻轻晃动，带着一股子初生又倔强的劲儿。
那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被这喧嚣的人间轻轻托举着，安然渡过了湍急的河流。她身体里，什么时候长出了这样令人惊喜的谨慎和力量？
图书馆高大的玻璃门，无声地吞没了她。门内，是书堆成的山峦。我慢慢踱到玻璃墙外张望。她已经找到一张小圆桌，坐下了。拿出一本书摊开，小身板坐得端端正正。早晨的阳光泼洒进来，落在她身上，给她专注的侧影镀上了一层光晕。她看得那么投入，小小的脑袋几乎要埋进书页里。
我站在玻璃墙外看着，心头漫过一阵温热的潮水，又带着点酸涩。原来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在我絮絮叨叨的保护里，她已经悄悄伸出手，推开了一扇通向她自己天地的门。那门里，没有我的位置。
我悄悄退开，在图书馆外凤凰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树荫浓密，阳光被筛成细碎的光斑，跳跃着落在我身上。头顶上，几只小雀叽叽喳喳，抖落几片细小的凤凰树叶，带着淡淡的草木香，飘悠悠地落下来。四周很静，只有蝉鸣。刚才一路的提心吊胆，仿佛遥远得像一场午后的浅梦。
原来孩子要飞的那一小段路，在我们心里，是千沟万壑，恨不能筑起高墙护她周全。可在她小小的翅膀下，那不过是一阵风就能托起的轻盈距离。蝉在枝叶间叫得越来越响，这夏日的喧嚣，终究会盖过我们忧心的絮语。而我们屏息守望的那个小小的生命，终将独自扇动翅膀，稳稳穿过车流人海，安然降落在属于她自己的书页与远方。
这一刻，我忽然懂了：所谓放手，哪里是放逐荒野，不过是看清了，她本就是一颗小小的种子，早已蓄足了力气。我们所能做的，只是退后一步，仰起头，看她如何被生命的光轻轻托起，看她如何在属于自己的高度上，从容地舒展开每一片稚嫩的叶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