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福鼎点头镇采风,不是冲着它著名的白茶,也不是冲着马洋古人类遗址,抑或闻名遐迩的“点头十二景”和众多文保单位以及非遗技艺。我选择前往长久昌这个小小的自然村,是因为这个深山旮旯,曾经是霞鼎(霞浦、福鼎)第四区的一个革命据点,是“闽东苏区的刘胡兰”雷七妹的家乡。我试图在这位女英雄的故里,寻找到那颗闪亮的星星。
关于雷七妹,史料记载并不多,传说也很少,百度“雷七妹”词条,只有一百多字。我从她的家乡了解到:雷七妹是一位勤劳善良、美丽刚烈的畲家姑娘,从小种田事茶,砍柴牧羊,历经生活磨难,痛恨剥削和压迫。她耳闻红军打土豪分田地为穷人撑腰的故事,目睹革命者在村里发动群众抗捐抗税分青苗的活动,小小年纪便渐渐觉醒:只有参加革命,才能脱离苦海!她和村里的热血青年一道,在革命同志的引导下,先后参加了红军游击队——1935年秋,雷七妹和哥哥雷盛敏一起参加福鼎南区红军游击队,曾担任霞鼎县妇联干部、共青团县委执委,参加了霞鼎根据地的土地革命斗争、反“围剿”作战和闽东、浙南苏区的游击战争。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她,经常用山歌进行革命宣传鼓动。
1936年12月,国民党调集重兵“围剿”闽东苏区,雷七妹随组织转移到山区地带,她用山歌鼓舞人们坚持革命斗争。次年春,雷七妹随党组织和红军游击队在霞浦金竹坪一带开展革命活动,由于部队缺粮,她下山采摘豆荚时,不幸被捕。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和威逼利诱,她坚贞不屈。牺牲时,年仅17岁。
那天,雷七妹的侄孙雷大辉陪同我进山。从镇里出发,沿着弯弯山路,盘曲而上。车行四五十分钟后,我们到了长久昌村。
村子很小,只有十来户人家,安然,静谧。村民大都已迁往山下,故土难离的老人,坚守熟悉的家园,打理着山林田地。
雷大辉一回到村子里,脚步便轻快起来。他带我来到他的老屋门前。
众厅门口坐着一位老人,正端着碗在津津有味地吃东西。阳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光亮。雷大辉叫了声“婶婶”,就径直去打开自己的房门。
我笑着朝婶婶点点头:“才吃午饭啊?”
婶婶说:“吃点心呢,干活刚回来。”
雷大辉热情地邀请我进屋。他在镇上盖了房子,搬下山虽已有十几年,但心里还是放不下这儿,时不时会回老屋来看一看。
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见厨房的洗碗池还有些水迹,我问道:“平常有人住?”他说:“没有。我老婆上午回来过。”其实,上来一趟也蛮辛苦,客运车只开到山下,如果不会骑摩托或搭不上便车,就得走上来,一个多小时哩。
他指着老屋左边告诉我:听说我姑婆以前就是住在这边,后来房子被国民党烧毁了。雷大辉讲不出很多姑婆的故事,他带我去上屋场找到了92岁的雷盛静老人。
“他当过兵!”雷大辉朴素的念头是:当过兵,见过世面,自然会讲雷七妹的故事。但是,从里屋拄着拐杖出来的老人,只知道七妹是在民国时期牺牲的,是巾帼英雄,是家族的骄傲。其他,也说不出太多。他指着左边一间锁着的屋子说:“清楚七妹的人,已经走了多年了。”
见来了客人,在屋坪上挥舞着镰刀劈砍竹枝的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活,走了过来。她坐在门槛上,紧挨着雷盛静。她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老头子,脸上荡漾起少女般的微笑。
深秋的山林,竹木仍是一派浓绿,爬在山坡上的豆藤,还在努力地开着一茬又一茬的花,结出一串又一串的荚。不知当年,雷七妹下山为游击队采摘充饥的豆荚,是否就是这种?
徜徉在村里的房前屋后,山村特有的泥土花草树木混合的芳香裹挟着我们。我们脚步轻轻,声语细细,生怕打扰到了烈士安宁的英魂。
路过一栋两层楼的老屋,雷大辉说,这是村主任的房子,他也是从部队回来的!听得出来,“当过兵”“从部队回来的”的人,在雷大辉心里,都不一般!他们和姑婆,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雷大辉知道,爷爷在福安坪洋反“围剿”作战中牺牲后,他的这个生于贫苦却心怀家国的姑婆,更加坚定了为民族解放事业奋斗的决心,她要为失去家园的乡亲们报仇,为牺牲的兄长报仇!她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身于兄长未竟的事业,出生入死,搜集敌情、传送情报、宣传革命。面对刽子手的屠刀,她不低头不屈服,以超乎常人的坚定和无畏,唱着山歌走向刑场:“敢做木头不怕钉,敢做笊篱不怕淋,火烧王茅心不死,杀头也要干革命!”“朱毛(朱德、毛泽东)呀,彭方(彭湃、方志敏)呀,领导无产者,打破旧世界,建立苏维埃!快快做革命,打倒反动派!”
这位铁骨铮铮的少年战士,用生命诠释了真正的忠诚和勇气,捍卫了信仰的尊严。她像一颗闪亮的星星,汇入璀璨的银河,照耀着后人前行的道路。那句话说得真好:“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罢了!”
我曾在纪念馆见过雷七妹的亲人献出的一对银耳环,这是烈士唯一的遗物,是她留给后人的念想。这个美丽的姑娘,一定梦想过身着节日盛装、戴上心爱的耳环,穿行在春风轻拂绿意盎然的三月三,对歌、祭祖、拜谷神、吃乌饭,播撒快乐,收获爱情……可是,这一切的美好,在她那个年代,都被残酷的现实粉碎,雷七妹的山歌,唱的是悲愤与抗争。
我问雷大辉:“你会唱畲歌吗?”
他很难为情地摇摇头:“不会。”见前面有位老人在草寮前收拾杂物,他突然兴奋起来:“他会!我舅舅会!”他大声叫着老人:“舅舅!你过来过来,给省城来的客人唱一支山歌!”
舅舅叫兰信发,他正在整理着散落在地上的塑料薄膜,满手都是泥。他朝雷大辉摆摆手:“不会唱。唱不好。”
他走上前去,用本地话和舅舅交谈了几句,老人便放下手中的活,直起身子笑眯眯地唱了起来。对着我们的手机镜头,他沉着淡定,不疾不徐。
他唱的是畲语,我听不懂,问他:“唱的是情歌吗?”他笑着摇头。
“那是雷七妹那种山歌吗?”我又问。
“不是。七妹唱的是红军的歌、毛主席的歌,我唱的是美丽乡村的歌。”
山里的日头落得早,一眨眼的工夫就暮霭沉沉。舅舅热情,一直邀请我们去他家:“你们一定饿了,我煮面条给你们吃!”
雷大辉有些着急:“不去不去,没时间,我想带她到山上去看看。”
雷大辉说的“山上”,曾是长久昌人的避难所。从前,兵灾匪祸,村里人就往山上躲。如今那里虽然早已荒废,但人们从未忘记那块庇佑过他们的福地。
算了一下时间,爬上去要半个多小时,天早就黑了,山路崎岖,下来恐怕就困难了。
来不及带我上去看看,雷大辉显然有些失落。他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好在现在太平盛世,再也不用逃上山了。”
回镇里吃过晚饭,我邀约两个朋友去了雷大辉家。
雷大辉家就在点头镇菜市场附近,是那种沿街店面式的排屋,有好几层。
雷大辉夫妇热情地把我们领进屋,将两个趴在饭桌上写作业的小孙女打发到别处。女主人忙着泡白茶、煮鸡蛋。雷大辉跟我们聊前辈聊家庭聊生活,没有牢骚,只有感恩。他说在革命战争年代,他们家牺牲的亲人有好几位,但被追认为烈士的只有他的爷爷雷盛敏和姑婆雷七妹,其他人没有证据,但他说相信政府。他告诉我们他儿子在县城做房产中介,孙女由他老两口照看,平常帮人家做点工,日子过得可以。说罢打开手机要给我们看他儿子的工作视频,大孙女跑过来说作业写好了,她撒娇地要过手机,枕在爷爷怀里,静静地刷着视频……
看得出来,雷大辉很宠爱孩子。
眼前朴朴实实的一家人,让我想起了长久昌阳光下吃着美食的婶婶,想起了雷盛静老人和他老伴笑靥里的相互依恋,还有舅舅高亢激昂遗韵绵绵的畲族山歌……
这种和平安然、自由自在、踏实富足的光景,不正是雷七妹们拼了命追求和奋斗的目标吗?长久昌,这个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美好愿望的地方,一定会像所有的村庄一样,振兴发展,长久昌盛。
闪烁的星星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