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长林
老家的老井还在老地方,像个退休的老人,整天闲着,白天晒晒太阳,晚上数数星星。
石井栏的缺口处新长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垂向井里,探水喝似的。井水比从前浅了,倒显得天更大——蓝得澄净,云走得慢,仿佛井底沉着块磁石,吸住了所有匆忙的物事。
邻家媳妇来汲过水,柳罐斗下去,咕咚一声。这声响我熟的,像推开一扇老木门,门里藏着我的童年。水提上来,溅湿了她的布鞋,她也不恼,反而笑起来:“这井水甜呢,比自来水强。”我凑近看,水面晃着我的脸,还有十七岁那年的天空。
井台东南角垫了块青砖,砖缝里挤着几棵马齿苋。这让我想起邻家大哥的话:“井台三年不踏,草就当了家。”他总说开春要修井台,直到临终前还念叨着差半筐石灰。如今青砖代替了石灰,倒也应了他常挂嘴边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井壁的苔藓绿得深沉,是经年的老绿。仔细瞧,能看见民国时期的凿痕,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时的钢钎印,还有我们偷偷刻的“早”字——那时学鲁迅,以为在井台刻字也能把书读好。
黄昏时井水会变暖,这是老井的脾气。西墙根的王二爷说,井通着地脉,地气暖了,水就温乎。他每晚来汲水沏茶,紫砂壶里泡着井水月光,说是能治儿子的失眠症。有没有效不知道,反正他家的灯熄得越来越晚了。
井台边常聚着老人,张家的猫李家的狗,还有说不完的闲话。赵老先生拄着拐棍来听新闻,其实听得最多的是往事。井水映着他们的皱纹,也记着他们的青春。
暮色重时,井里会先冒出星星。最早亮的那颗总是钉在井口正上方,像枚银钉铆住了夜幕。孩子们扒着井栏找月亮,找到就欢呼,仿佛发现了巨大的秘密。他们投石子测深浅,就像我们当年,就像父亲的当年。石子落水的声音从来没变过,变的只是投石子的手。
我打水洗手,水凉得爽利。这水洗过祖父的镰刀,洗过母亲的脸庞,也洗过我满脚的泥巴,照见过我的军装和警服。现在,它能洗的,是我满身的风尘。井台边上的苦菜开了花,一丛丛的,香得青涩而斯文,是那种干净而悠远的清香。
井到底见证了多少事?娶亲的来汲喜水,发丧的来取净水,新生儿用井水开嗓,远行人用井水饯行。它不说话,只管盛着众人的悲喜,像只陶瓮,釉色沉静,肚量宽宏。
脚步迈出了,来时的路标就已经倒下,就只有前行。即便偶尔回来,也不能贪婪地吞下亲人种下的果实,只能让自己的土地肥沃起来,种出自己所用的甘美。
曾经的伙伴一个个远离了家乡,去寻求财富和存在的价值,只有这口井守着空壳的村庄。儿时的欢娱已物是人非,引来了伤感的往事。出去的人可以回去,却再不能像家乡的青草一般,安然地呼吸家乡的空气。
月亮上井沿时,井水就成了银锭。王二爷又来取水,说是今夜泡信阳毛尖最相宜。他分我半壶,茶香裹着井气,竟喝出些旧时光的滋味。原来时光这味药,井水真是最好的引子。
今夜就在井台睡罢,垫些干草,盖件旧衣。井呼吸着,吐纳丝丝凉气,比空调受用。梦里忽听见孩童笑语,睁眼却只见星河倒注井中,恍然三十年前我与玩伴们投下的石子,好像此刻,才终于沉底。
井水幽深,映着三代人的面庞。祖父汲水的剪影,大哥冲凉的水花,我鬓角渐多的“霜花”,都溶在这一瓮澄明里。新发的藤蔓悄悄爬过井沿,绒绒的嫩须探向水面,似要触摸那些沉没的月光。远处谁家婴儿啼哭,哭声清亮,竟与当年井台边唢呐迎亲的调门有几分相连。
井底沙粒温润,不知垫着多少春秋。明晨该有露水凝结在苔藓上,映出朝阳七色的光,恰如每个时代都带着新鲜的露水,却又反射着同一个太阳。而井水与井台的私语,就像身体和灵魂的对话,会像编年史一样,永远进行下去……
(作者单位:省公安厅交管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