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振敏
“120万,一分都不能少!”老张猛地推开沙河市人民法院调解室的门,老伴儿在他身后抹着泪。对面的儿媳李晓霍地站起,孤独症孙女被吓得大哭,哭声在不大的房间里撞来撞去。
沙河法院立案庭庭长李业龙放下茶杯,杯盖轻响让紧张的气氛稍缓。三个月来,这是他第五次调解,从见面就吵到能坐下听两句,已是磨出来的进展。他往老张孙子张磊学校跑了四趟,少年从抵触到愿听他说几句,同样费了功夫。
“张叔,李晓,先看看孩子。”李业龙把饼干推给李晓,“妞妞的新裙子真好看,谁买的?”
李晓没应声,手却摸了摸女儿裙摆。老张别过脸:“装什么?拿着我儿子的命钱,在外面养汉……有人看见你跟男人在菜市场走一块儿!”
“爹!”李晓眼里布满红血丝,“那是妞妞康复中心的老师!我请他捎菜!磊磊天天在家,我带没带外人回来,他不清楚?我白天打工,晚上管俩孩子,还要被冤枉,不如死了算了……”
“把钱拿出来再死!”老张声音陡然拔高,“妞妞是我们带大的,看病钱都是牙缝里抠的!你天天半夜才回,对得起我儿吗?等你改嫁,这钱还能到孩子手里?”
调解陷入僵局。李业龙望着窗外,夕阳把法徽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上周找张磊谈心,少年攥着袖口说:“我恨他们说我妈,可也记得爷爷带我买糖葫芦,总让多蘸糖。”
“上周我去看了磊磊。”李业龙开口,李晓肩膀微颤,“他说想考本地大学,我说为啥,他说‘离我妈近点,也离爷爷奶奶近点’。”老张喉结动了动。
“张叔还记得吗?”李业龙声音放轻,“磊磊小时候坐你自行车大梁上,揪着你耳朵喊‘爷爷快点’。”
老人眼圈红了。上个月他去学校给孙子塞钱,被冷冷躲开:“我不要,我妈说你们就认钱。”那陌生眼神像冰锥扎心。可李业龙说磊磊作文里写“爷爷手糙,削苹果却很轻”。老人嘴上骂瞎编,夜里却睡不着。
李晓抹了把脸,掏出布包打开,露出一沓缴费单:“妞妞上月康复花了三千二,医生说得长期做。磊磊补课一节三百,我没工作……”声音渐低,“我怕钱分完了,孩子们咋办?妞妞连依靠都没有……”
“我们有退休金,能帮衬……”老张声音软了些,仍梗着脖子。
“您俩都七十了!”李晓打断,“上次高血压住院,是谁半夜跑前跑后?是磊磊!他背您上三楼检查,自己偷偷哭了好几回!”
调解室静下来,只有妞妞偶尔咿呀。李业龙轻敲桌子:“民法典规定,死亡赔偿金参照遗产分割,要考虑亲密程度和生活依赖。李晓作为配偶是第一顺位,带俩孩子尤其是需长期照料的妞妞,该多分。”
他拿出清单:“总共120万元,先扣妞妞这几年的康复费、生活费20万元,剩下100万按实际情况分,你们看?”
老张急了:“我不是争,是怕钱不在孩子手里!她要是改嫁……”
“张叔!”李业龙看着他,“您想给妞妞存钱,李晓想留钱给俩孩子,目标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这话像钥匙,打开了什么。老张忽然呜咽起来:“我就是想我儿子……看见磊磊就想起他小时候……可他不理我了……我怕妞妞以后没人疼……”
“磊磊不是不理您……”李晓声音哽咽,“他是怕我为难。那天他说‘妈,按爷爷说的分吧,我勤工俭学,妞妞康复费我想办法’……”
门口的张磊攥着模拟试卷,犹豫着走进来,抱住老张胳膊:“爷爷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我知道您为妞妞好。”
老张拍着孙子后背大哭,半晌抹了把脸:“法官,我们老两口儿留十万块钱养老,剩下的给磊磊和妞妞存定期,谁也动不了。”
李晓抬头,眼里闪着泪,把银行卡推给李业龙:“我那份大半给妞妞存着,磊磊也分点,我留二十万够过日子就行。”
夕阳将一家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李业龙看着调解书,觉得三个月奔波值了。那些被骂“偏袒”的时刻、李晓在自己面前痛哭的深夜、翻遍案例找依据的夜晚——哪有容易的调解,不过是设身处地多想想别人的难处,把别人的心一点点焐热。
三个月后,李业龙回访时被张磊拦住:“李法官!我考上大学了!”少年拉着他往老张家走,“您跟我一起报喜!”
推开老张家门,老张正给妞妞喂苹果,李晓在厨房择菜。看见通知书,老张手里的苹果掉在盘里,突然抹泪:“好小子……跟你爸一样有出息……”
妞妞咿咿呀呀拽着李业龙衣角,李晓端着草莓出来,眼眶红红地递给他一颗:“法官尝尝,自家种的。”
晚风吹进窗棂,带着厨房的饭菜香。李业龙望着眼前景象,忽然明白,调解室里熬过的夜、说过的话,终究让这家人拾回了寻常日子的烟火气——这或许就是调解工作最珍贵的意义。
(当事人均为化名)
(作者单位:沙河市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