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长林
四月的风,裹挟着川西坝子特有的温润水汽,悄然拂过德阳街头。我站在临河茶馆的竹篱前,目光掠过一张张面孔——岁月这位无情的雕刻师,早已将当年军营里顶烈日、战风沙的青春容颜,刻上沟壑,染透霜华。
“老李!”“老刘!”“老孙!”“老廖!”……河南话的硬朗撞上巴蜀音的婉转。伸出的手,绝非客套相握,如同当年训练场摔打后互相搀扶那般,紧紧攥住对方结实的小臂。力道沉沉,是三十年光阴的重量。
一九九二年冬,朔风摇动着豫北的村庄。意气风发的我坐上了北上参军的绿皮火车。下火车,坐篷布车,来到了北京海淀营盘。我对京畿重地的美好向往,瞬间被凛冽的风撕碎。它如裹冰的鞭子,专往骨缝里钻,抽得脸颊生疼。操场边,残雪顽固地粘着冻土,泥泞刺骨。山西班长的口令如炸雷劈头砸下,一群五湖四海的毛头小子——夹杂着好些开口便是“要得”“莫得事”的德阳同年兵,在吼声中猛地扑进冰水混杂的匍匐场。
新兵连长背手踱过,看着我们泥猴似的狼狈,言语里透出赞许:“行!这拨兵,骨子里都带着股倔!”那带着金属般颤音的话语,三十多年了,还在耳朵深处铮铮作响。
军营最初的烙印,是深入骨髓的冷。新训结束分到警卫排,大门岗的风,仿佛生了细密的针脚,编织着无边的孤寂。我和老刘攥紧冰凉的枪托,耳朵竖得生疼,竭力捕捉风掠过枯枝时每一丝可疑的异响。天边挣扎出第一丝灰白时,冻得几乎麻木的身体里,缓缓蔓起一种近乎悲壮的踏实——这一夜的黑与冷,算是替兄弟们,替这营盘,顶住了。
夏日,汗水湿透的军装黏在后背,海淀飞扬的尘土味混着年轻躯体蒸腾的热气,笑骂声中毫无芥蒂地搅成一锅滚烫的“粥”。脸红脖子粗的争执,根子里是把对方当了自家兄弟才有的不客气;那些磕绊,磨到最后,竟成了能把性命都放心托付的、无需言说的信任。
后来,在领导的帮助和战友支持下,我考上了军校,离开了原部队,也告别了那些一起摸爬滚打的德阳兄弟。肩上扛上了星,担子更重了,可骨子里那份轴性一点没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脱下军装那天,指尖触到冰凉的领花帽徽,心猛地一缩。连长那句“骨子里倔”猝然撞上心头——原来这倔强,早已如豫北平原的黄土,和着汗与血,深深揉进了骨头的每一条缝隙。走出军营的大门,脚步沉重如灌铅。
军绿褪去,换上了藏蓝。我的战场,从一个营区悄然挪移到燕赵莽原上。守护的,依旧是头顶那片天,胸中那颗心。岁月无声流淌,儿子大学毕业也走进了军营。有次去看他,他正猫着腰,全神贯注调试相机镜头,侧脸紧绷,眉头微蹙,那股子初生牛犊的生涩与专注的倔强劲儿,活脱脱映出了我年轻时的影子。
德阳重逢,老战友们寻了石雕公园的露天茶馆。战友们摩挲着温热的茶碗外壁,轻轻撇开浮面的几片青绿茶叶,如同撩开一层层覆盖旧日时光的薄纱。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是生死相隔的苦涩,更是血火共同淬炼出的、浓得化不开的情义。
半晌,老赵把茶碗重重顿在斑驳竹桌上,沉闷一响。他指关节敲着桌面,眼圈通红,嗓音却陡然拔高,如当年喊口令般硬朗清晰:“弟兄伙!三十年!风里浪里,生生死死!咱们这群泥巴地里滚爬出来的老梆子,这身精气神,这腔子血,没给那身军装丢人!没给‘同年兵’这块沉甸甸的牌子抹黑吧?!”
“没丢!”
“不抹黑!”
闷雷似的应和声在茶烟里炸开。他那双眼里跳动的火苗,分明还是当年泥水里匍匐、哨位上挺立时,那股子梗着脖子、死不服输的硬劲!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实:“好在……有荣会长牵头,有互助会。咱们凑了份子,去看先走兄弟的屋里人,娃的学费…大伙儿盯着呢。”这话像块炭,丢进沉默里,燃起了带着责任的暖意。
步出茶馆,日头西沉,河水被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低语着流向远方。沿河岸踱步,德阳的风温柔地拂过面颊,仿佛要抚平那些沟壑……曾经那站台上亲人湿润的眼角、海淀营区刺骨的泥泞寒风、初识德阳兄弟稚嫩的吵嚷、告别军装沉重的脚步、儿子执镜紧绷的侧脸、茶馆里那只空椅和沉默升腾的青花盖碗……无数光影在鼻尖残留的茉莉茶香里翻腾、重叠。
营房的绿会褪淡,军装的样式会更迭,同路的兄弟终会挥手作别,可那熔铸在青春血肉里、在同一面猎猎军旗下结下的情义,却像这巴山深处的磐石,任风吹雨打,兀自岿然。
硬朗、坚韧的倔强,是当过兵的人烙进魂魄的印记。它在冰冷的钢枪与岁月的镜头间无声传递,在一代代仰望同一面军旗的目光里默默延续,更在这一碗碗温厚绵长、氤氲水汽的德阳盖碗茶里,被光阴的文火细细煨炖,熬炼出穿越生死、历久弥深的暖意。
时光不会停留,纵使白发如雪,覆盖了青葱,但那面血染的经纬里,永远织着我们共同的名姓——无论来自安阳古城,还是德阳蜀道。以及,那在德阳温润茶烟里愈显醇厚、在守望相助中愈见灼热的——永不消散的军魂。
(作者单位:省公安厅交通管理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