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民
1996年仲秋,北方的山已经被风染成枯黄。我随指导员张文相驾车驶向龙王庙乡的深山处。车行山路,颠簸得人骨头缝儿发酸。指导员是军转干部,那年53岁。他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习惯性地搭在挡杆上——那姿态,仿佛驾驭的是坦克。他递给我一块烤过的白薯干:“垫垫,出现场得先有底气儿。”作为一名刚走出警校的学生,被分配到偏远派出所,我心有不甘。
车过山梁,浓烟陡然撞入视野。山坡上,一道焦黑爬过杨树林,幸好燃到河边止住了。余烬在风里打着旋,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草木灰与土味儿。指导员刹住车:“走,攻山头!”
那时的派出所没有勘查设备,只有一台海鸥胶片相机。山坡一片狼藉,脚下是残火的灰烬,踩上去腾起呛人的烟尘。指导员忽然停下脚步,在一块裸露的山石旁半跪下去,俯身贴近地面,几乎用鼻尖去触碰那焦煳的泥土,手指在灰烬里细细翻掘。风卷着未熄的火星和灰烬扑打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眉头紧锁。
“看这儿!”他低沉的声音穿透风声,指尖拨开浮灰,捏起几根蜷缩如炭的草棍儿,又捻起一点与众不同的黑土。“瞧这草,焦得最透。再看这石块儿,火舌舔过的!”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循着隐约的痕迹,拨开更多灰烬,最终在坡下一处田埂地边,找到一小截尚未焚尽的玉米秸秆。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山坳里几户零散的农家院:“火苗是会飞的!”他看着这半截秸秆,指着秸秆黑炭处,说未被烧黑的另一侧是过火的方向。“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练,百练不如一干”,他的这句话,在那一刻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走向离火点最近的那处土坯院墙。
一个穿着破旧蓝布褂子的老农,正佝偻着腰,用木杈翻动院角堆着的玉米秸。见我们(公安)出现,他手中的木杈“哐当”落地。
“我是派出所的张文相。山上这把火,清楚咋回事不?”他言语铿锵。老农姓李,嘴唇哆嗦着:“风……风太大,不知道从哪儿烧过来的……”
“老李,事情不大,先跟我们回所里,配合调查一下!”
派出所的平房低矮陈旧,审讯室的灯泡光线昏黄。老李坐在木凳上,双手捂着膝盖。指导员把那截焦黑的玉米秸秆轻轻放在掉漆的木桌上,像投下一枚关键的棋子:“老李,这秸秆,是你家地头的吧?”老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反复嗫嚅着“风太大”。
沉默了片刻,指导员拿起桌上那个军绿色的搪瓷缸子,倒了满满一缸热水,轻轻放在老李面前的桌上。水汽氤氲升腾,在冰冷的空气中撕开一道温情的口子。他没有坐回对面的椅子,而是拖了张凳子,侧身坐到老李旁边,距离近得能看清老汉脸上每一道被山风和岁月刻下的纹路。
“老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倒像在同一个老弟兄唠嗑,“我也是农村出来的,知道燎荒清地边,老辈儿传下的习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老李那双骨节粗大、沾满泥土的手上,“可你想过没有?咱们这山,柴草厚,今儿风要是再邪乎点,火星子钻进了山林,或者卷到山下,烧了别人家的房子……老李啊,那咱们可赔不起啊!”他不再看老李的眼睛,反而从旧公文包里抽出被烧了一半的石子儿、草棍儿和未燃尽的火柴杆儿,摊在桌上。
老李的目光死死粘在那片刺目的焦黑上,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那焦黑色的背后的火苗复燃起来,热度灼伤了他的眼、烤热了他面庞直至全身。他猛地抬手,用粗粝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浑浊的泪水却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渗出来。“张同志,是我、是我鬼迷了心窍!火、火,我不该心存侥幸燎地边啊!”他哽咽着,肩膀塌了下去,仿佛被那焦黑彻底压垮了。
因为损失不大,老李年过七旬,我们将他送回家,等待进一步处理。
“干公安,光凭条条框框和年轻气盛,不行,”返回时,指导员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需要更懂这片土地上的人,懂他们的难,懂他们的怕,懂他们那些磨不开的老理儿和老习惯。”他转过头,“案子要破,人心里的疙瘩,也得想法子给它解开,这才是咱的本分。”
回程的吉普车在寂静的山路上颠簸,清冷的月光洒进车窗,勾勒出指导员如山石般沉静的侧影,鬓角的白霜在月色下愈发刺眼。我忽然懂得了“老公安”的分量——那并非仅仅是档案里的年份累积,更是将双脚深扎进这方土地的泥泞里深触民情,在焦黑的灰烬中俯身去明辨是非,在日益复杂的关系里判明善恶。那是一种在混沌中凿出光明的笨功夫,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硬本事。
在北方深秋的寒夜里,那次和指导员的出警,照亮了我从警之路的崎岖轮廓,以及这条通往人心的、更为幽深漫长的征途。
(作者单位:青龙满族自治县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