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离开母亲,远嫁他乡,忙于工作,忙于小家,总不曾用心陪伴过母亲。现在退休了,才得空回娘家小住,陪陪母亲。
好在老母亲身子骨硬朗,健康高寿。见自己的小女儿回娘家探亲,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手背。我赶紧扶母亲坐下,为母亲倒了杯水,告诉母亲,我是来陪她散步、聊天的。母亲开心得满眼盈着泪。
年过九旬的母亲出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商贾之家。早年听大姐说过,母亲娘家比较富有,外婆的陪嫁有两家铺子,外加十亩肥田。外婆只生了我母亲一个,外公可心疼母亲了,从小当儿子培养,还让母亲在私塾里念了八年的书。母亲识文断字,嫁给我父亲后,可是我们村里的“文化人”,是当时我们村唯一能帮村民们代写家书的女子。
母亲共生养了七个孩子。小时候,我最是乖巧,逢年过节,母亲就喜欢带着我去外婆家串门子,走亲戚。每次到外婆家,外公都会从那个带着铜扣环的碗橱里端出一个大碗,那是外婆提前做好的霉干菜红烧肉,又从坛子里(那是个白底蓝花的瓷坛子,长大后才知道那叫青花瓷)盛出一小碟的豆豉酱鱼块,可劲地往我碗里夹。我从小就馋这个,可好吃了。几十年了,现在想着那味,嘴巴里都能渗出口水。
外婆家厅堂的房梁上打着一排铆钉,钉上挂着带绳的钩子,每个钩子上都挂着个吊篮。吊篮有方形的,我们称为“角箩”(那是用约一指宽的薄篾编织的,上带提手的竹制品),也有圆形的,我们称为“饭篮子”(那是用约米粉般粗细的圆篾编织的竹制品,上方也带着提手),里面盛着的是南瓜干、红枣干、花生、瓜子等零食,还有红豆、绿豆、豌豆、蚕豆等干货。那时没有冰箱,家里收获的干货都是这么储藏的,还可以防鼠盗。
每次去外婆家做客,母亲都让穿着有大口袋的衣服,因为回家时,外婆总会搬来木梯,取下吊篮,把自制的零食往我衣袋里塞个满满。到家之后,我都会把衣袋里的零食全部掏出,摆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兄弟姐妹们一起分享。这也是我家的良好习惯,无论是带哪个孩子去外婆家,带回的零食都是一起分享的。我们围着八仙桌,你一个,我一个,一起吃零食的氛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幸福无比。
我们七个孩子对母亲尽孝的方式各不相同,都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诠释着对母亲的孝心。
我一边帮母亲整理衣物,一边拉着家常,听母亲回忆那些琐碎过往。
在母亲的衣橱里摆放着一个小木匣,母亲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轻轻地放在条桌上。那是一个约五寸见方的小木匣,木匣上下八角,铜包边,还有一个小巧别致的铜锁扣,匣子盖面雕着精美的图案,别看那匣子盖儿小,盖面上的“喜鹊闹梅”仍然清晰可见。
曾在母亲身边生活了三十年的我,头一次见母亲有这么一个精致的小木匣。
母亲打开木匣,从里面取出一个红布巾,布巾里裹着的是一张边角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中男子身着官服,旁边坐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前面还站着个约五岁大小、身着绸布缎衣、头顶盘着两个高丸子的女孩。
母亲告诉我,那便是我外婆与她父母的合影。母亲双眼盈满泪,轻轻地抚摸着照片,然后又颤颤地把照片重新包好,郑重地放回木匣。在那个年代,能照上相的可不是一般的家庭,母亲的外祖父在清朝时曾是当地吃官家饭的。母亲一直珍藏着外婆的这张照片,那是我母亲的外公外婆留给母亲唯一的印象。
母亲出嫁前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但也受到了民国时期新思想的熏陶,曾说服外公为抗战捐过物资和现洋。母亲说,家乡解放那年,自己与几个同学相约报名跟着私塾的先生一起随军。那年月,部队路过地方时,有些进步的学生随军做文艺兵或卫生员是常有的。外公知道后,极力拦下了母亲,因为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孩子。
母亲就这样留在了家乡,新中国成立后的土地改革运动,母亲又说服外公把田产、店铺主动捐给人民政府,所以在划分成分时,外公家没被划为地主、小商,而是划为中农。那个年代成分很重要的,政府从不亏待抗战时期、解放年代为国家出过力的开明商家。
母亲与父亲的结合是聪慧、贤淑与正直、能干的结合。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八岁丧父,年幼的父亲跟着自己的舅舅打零工贴补家用,帮着小脚的祖母养育当时只有三岁的叔叔。外公就看中了父亲有担当。父亲三十岁那年当上了村支书,并且是村民们公认的好支书。
别看老母亲已是鲐背之年,但耳聪目明、手脚灵活、行动利索,尤其还种得满园子的蔬菜。
母亲种菜的技术,那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父亲出身贫寒,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农活、家务都做得很出色。
生养着七个孩子的大家庭,每天睁眼得面对九张嘴的吃食,那时的蔬菜都是自家园子里栽种的。母亲的种菜技术也是那个特殊年代慢慢磨炼出来的。
每次回娘家,母亲都会领我到她的菜园子参观。母亲的菜园子各种时令蔬菜让我目不暇接。而每次返城时,母亲都会让我拎着两袋子新鲜蔬菜,那可是纯天然的绿色产品,真就是个满载而归。
年龄大了,越来越怀旧,越来越惦念生养自己的母亲。每天一个电话问候已成为日常。而娘家小住的日子总显得那么奢侈。人生易老,天不老。能行孝时,多行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