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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宜春日报

古井往事

日期: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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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宜丰彭家屋,那个紧挨着新昌一小的老宅院。据族谱记载,我们彭家是乾隆五十年从炎岭迁来的。作为地地道道的新昌镇人,虽然未曾见过古城墙、牌坊、古市场这些大建筑,但那些遍布街巷的古井,却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彭家屋周边星罗棋布着许多水井:横街井、柏树巷井、都天庙前井,稍远些还有宜丰饭店前的井。老辈人说,新昌镇鼎盛时期有三十多眼井,大多是清中晚期建造的。这些井台如同城市的毛细血管,滋养着整个城镇的生命。

离我家最近的当属“季园翁”井,就在新昌一小大门前。青石井圈不大,却被岁月磨出了深浅不一的沟痕,那是长年累月吊桶绳勒出的印记。井台不甚宽广,仅容三四人挨挤站立,台面早被鞋底蹭得光滑,暗绿的苔藓在下雨天让人不得不放慢脚步。这口井不仅因地理位置最近而亲近,更以清冽甘甜的水质闻名,常有远处居民宁可绕路也要来此取水。从我家到水井虽直线距离不过二十多米,却要穿过蜿蜒麻石路,走下几十级台阶,绕过几栋老宅。最是返程艰难,因我家地势高,挑着两桶水爬坡时总要歇上几回才能到家。

城里人挑水自有其时辰讲究。晨曦微露时,暮色四合际,这两个时辰的井台最是热闹。记忆中的晨光里,扁担压在肩头的“吱呀”声,水桶碰撞的“哐当”声,还有邻里间“吃了饭吗”的问候声,构成了小城特有的晨曲。

挑水是门真功夫。上好的杉木水桶,老竹制成的“上水”扁担被汗水浸润得油光发亮,讲究人家会在扁担两头缠上布条来防滑。打水的吊桶颇有门道,五六米长的棕绳末端系着铁皮箍就的小桶,双脚微屈呈八字站稳,将吊桶轻置水面,双手攥住绳索某处上下轻抖,那桶便在水面划出灵动的弧线。待桶口将倾未倾之际,忽听得“咕咚”一声闷响,手腕顺势一挑,小桶已吞进半汪清水。这时需将绳索徐徐提拉,让吊桶彻底没入水中,待水满欲溢时,便左右手交替收绳,每收一截都要将棕绳盘成规整的圆环。一桶清冽的井水就这样跃出井沿。老把式们打水,吊桶入水时几乎不溅水花,这手腕上的巧劲,没个一两年练不出来。挑水走路更要功夫,扁担在肩头要有节奏地颤悠,步子要稳,腰板要直。新手往往走不了几步就水花四溅,等挑到家,两桶水能剩下一桶就不错了。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刚开始学挑水时,大人们总会把水桶装个七八分满。即便如此,到家时裤腿、鞋子也总是湿透的。

井台从来不只是取水之处,更是街坊邻里的社交场。清晨的井台边,妇人们一边等着打水,一边交流着家长里短,谁家闺女说了婆家,哪户添了丁;男人们则喜欢在傍晚挑水时,蹲在井台边抽烟,聊聊新鲜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自来水开始入户。先是机关单位,然后是临街商铺,最后寻常百姓家也陆续接通,此时井台也渐渐地冷清下来了,只有些念旧的老人还坚持来打水泡茶,说“自来水有股铁腥味”。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大部分水井已被水泥板封盖,只剩下“季园翁”井等少数几眼还在“坚守”。

新千年后的某个春日,我伫立在新昌一小门前,目睹施工队将“季园翁”井一寸寸填平。那一刻,耳畔忽然回响起棕绳摩擦井沿的“吱扭”声,鼻尖仿佛又嗅到杉木水桶特有的清香。这些鲜活的井台记忆,如今只封存在我们这代人的心中。人类社会的发展总是以消逝为代价的,古井的消亡是文明的代谢,就像老树褪下的皮,在脱落处,新的年轮正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