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78岁了,算起来心脏跳动次数已达29亿余次了。
78年了,母亲的心脏已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屋,终在7月21日早上拉响了严重警报,捂着胸口倒在灶台边。
我们姐弟几个闻讯立即将她送往高安人民医院,车轮碾过熟悉的街道,每一个红灯路口都卡着我们悬到嗓子眼的心。
次日,医生指着冠脉造影,我们看到母亲冠状动脉像条淤塞的旧河道。医生声音果决:“必须速速转去南昌做心脏搭桥,否则就是坐以待毙。”
转院途中,救护车里空气凝结成霜。
母亲用微弱的声音不停地念叨着:“是不是我的病没得治了?我不要去南昌做手术,这么一大把年纪就不要折腾了。”
我努力镇住内心的兵荒马乱,攥着她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温和地哄着:“只是去做个检查,查完咱们就回来。”下午母亲被收住南大附院心血管外科13床。病房里三张床,像三叶孤舟被命运随意扔进同一片黑海,海里风浪动荡不安。
14床是位余干的中年男子,颅顶长长的疤痕像一条暗红色的蚯蚓。陪护椅紧挨病床拉开,成了一张窄床,一双儿女蜷缩在上,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谈笑着。男子妻子告诉我们,丈夫十多年前从工地摔下截瘫;今年端午节期间开颅取瘤,术前全身检查时又发现心脏有两个洞(应该是主动脉瓣瘘),端午节一家人都是在医院度过的,这次是来做心脏修补术。
要不是国家政策好,一家四口都被纳入了低保,住院费用大部分由国家负担,这样的家庭早已濒临绝境。
15床的抚州阿姨,心脏瓣膜病变。老伴在此照顾半个月了,今天上午主治医师告知家属手术台可能是终点。医生的话在这盛夏像块寒冰,被叔叔捂在心口一天也未能融化,当晚他们把儿女们叫来挤在走廊尽头商议。
阿姨回房时,眼睛红红的,拉着我的手,那手干瘦得能摸到骨节。她说:“孩子,你妈一脸菩萨相定是有福之人。而我前头啊,却是断崖。家人说转去上海,我不想死在手术台上。”我用力回握她,说道:“阿姨,一定要乐观,好心情是最好的良药。您这么善良,老天爷定会保佑您长命百岁的。”她笑了,笑容里盛着无助和无奈。然后自叹着走向床边,“回去就好好活,活一天是一天。”
夜里,母亲半躺着,身子弯成一株被风吹了的芦苇。我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眼前闪现出锯开胸骨的电刀,明晃晃地十分扎眼,不由极度心疼起母亲来。父亲打来电话,说跟母亲相处了60来年,见证了母亲吃过的所有苦,叮嘱我辛苦一下,细心、耐心照顾好母亲,提醒我联系南昌同学想尽办法救治好母亲。父亲话语里满是对母亲的担忧和牵挂。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掩面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和刚来看奶奶的侄女相拥而泣。
第二天,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对医生说:“医生,我怕疼,我坚决不做手术。”医生只好让我们转去心内科。 中午时分,母亲住进了心内科的40床。原40床和38、39床都是南昌本地男子,早已在病房里结拜成“三剑客”。每天40床和38床的爱人轮流送饭菜过来,大家一起吃。当天下午38、39床的两位大哥陪母亲聊了很多,母亲一下子打起了精神,状态好了起来。
23日中午,38床的爱人果然提着饭菜来了。她先是把紫砂锅里的汤(瘦肉、淮山、枸杞、西洋参炖的)给我和母亲各盛了一碗,然后摆开四五个品种的菜,招呼大家开吃。母亲说,这是她喝过的最可口的汤。
24日上午,38床出院。进来一位高个子阿姨,满脸忧郁。母亲蹒跚着走到她病床前攀谈起来,得知她比自己小6岁,用蹩脚的普通话喊她“妹妹”,她们从病情聊到儿女、孙辈。此后的几日,两人相互搀扶着,把便携式心电监护仪挎在肩上,在走廊里一圈一圈地走着。阿姨的儿子后来悄悄对我说:“我妈十几年都没跟陌生人说过这么多话。”
39床的大哥在聊天过程中不时给阿姨和我母亲做健康宣教,还热情地为阿姨代购山姆超市的麦片和牛奶。母亲很喜欢他,得知其酷爱旅游,再三叮嘱他以后到高安来玩。
大哥27日出院,26日晚上特意带我逛了山姆超市,请我吃了牛肉卷,还给妈妈带回来一份。大哥考虑问题很周到,他叮嘱我,万一手术后母亲需要进ICU观察,到时候她看不到亲人怕要恐惧和无助,得提前跟她透透底。
还没等大哥把东西收拾好,39床又迎来了一位新病友。她眉眼像极了母亲的三姐,雍容里带着和蔼。母亲怔了怔,倍感亲切,对着她说:“你跟我姐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阿姨笑出爽朗的声音,问起那位“姐姐”近况。母亲顿了一瞬,随口说:“她硬朗着呢。”——其实大姨10年前就被心梗带走了。
阿姨3年前做过手术,这次是来复查的。她像这炎热夏季里的一缕清风,一进门就按开了电视,电视机里的声音跳跃起来,病房一下子似乎有了家的气息。
傍晚六点,母亲被推进手术室做心脏支架。八点出来,母亲说右手犹如刀劈了样,疼得她眉头紧缩。38床阿姨看母亲躺着被推回病房,眼眶瞬间噙满泪水,她来到母亲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母亲会意地点着头。原39床大哥也发来多条信息,询问母亲手术状况。之后的几天一直关心着,像自家亲戚一样。
28日医生查房,38床阿姨被告知需转心外科,她忽地拔掉监护仪,吼着要回家。家属见此情景也有些情绪,原本她在11楼住了一个星期转科过来的。我扶着阿姨,劝慰他们:“医者仁心,每个医生都希望救治好每一位病人。但医学也有局限,这种局限与医务人员的诊疗技术和服务水平无关。每个科室的诊疗技术都有针对性,所以及时转科是对病人负责……”他们沉默了一会,慢慢顺了气。
这些天,电梯经过6楼时看见14床的女儿躺在ICU门口地上,身下一张草席,像株在墙角扎根的野草。想到他们一家人随遇而安、蜗居病床边的情景,我想,老天爷目睹这一家人以和颜悦色面对命运多舛,定会保佑男子顺利康复的。
29日,母亲出院,38床阿姨也决定回家。两位老人在电梯口紧紧相拥,没有说话,眼泪却无声地滴落。这时,风从赣江吹来,带着一丝水汽,似她们的眼泪,更像彼此间深切的祝福。
回高安的路上,车窗外烈日的光芒像一块金色的绸缎,铺在赣江上。我双手合十,心里默念——愿所有孤舟都有岸,所有断崖都有桥。愿14床的男子早日醒来;愿时光慢些走,让两位回家静养的阿姨的日子能走得远些,更远些。
我们都是芸芸众生里的一粒沙,可每个人对家人来说都是撑天的柱。愿天下人,都能平常过日子、平静度岁月、平安到白头。
其实我们平日里拥有的平常、平静、平安,便是奢侈的幸好、幸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