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我们已自高安高铁站启程。车窗外连绵的田野,像没有化妆的姑娘在薄雾中显出几分羞涩,青灰色的远山如睡意未消的老者,弓着腰蜷伏于天际线上。
辗转换车至明月山山脚,那“旧雨新知”的匾额便从山腰处探出头来。这原本是一栋废弃的旧屋,经过改造与修葺,变成了极具地域特色与乡土风情的精品民宿?。民宿以日式田园风格为灵感,与周围的自然环境相得益彰,极具风雅。白墙黑瓦间悬着褪色的蓑衣,堂前石磨盘上摆着新摘的野花,像是刻意要在这山岚里造出些文人墨客的意境来。同行的李君指着楹联念道:“旧雨不来今雨至,新知难觅故知逢。”众人皆笑,说这分明是民宿,倒比书院还多几分酸气。庭院中有个水池,我轻轻地把手试入水中,指尖刚触到池水,一尾朱鳞便曳着霞光游来。这些瑶池遣来的精灵,竟用樱瓣似的红唇轻啄着我掌心的纹路,细密的触感犹如春蚕食桑。忽有胆大的跃出水面,尾鳍扫过手背时溅起一串琉璃珠,坠在涟漪里化作金丝银线。群鱼倏然聚散,恍若有人在水底抛撒红绸,将我掌心的光阴裁成片片粼光。看着它们毫不避人地追着我的手指游弋,仿佛要把人间这一霎的温存,绣进碧波织就的锦缎。
晌午转进水口村,操场上高扬的红旗像在告诉我这里曾经是一所学校,红色外墙的楼房在日光下特别醒目。轻轻推开楼房的门,细小的微尘在光柱中浮沉——泛黄的户籍册、模糊的“鸾凤和鸣”婚贴,还有那支铜绿斑驳的号角斜躺在玻璃罩中。裂开的号嘴仍保持着仰天嘶鸣的姿态,硝烟浸透的共鸣管上,锈迹在光线下蜿蜒如血痕。山风突然掠过檐角,送来一声悠长的呜咽。
水口村是以民宿起家的。有些是像“旧雨新知”那样被外商投资修缮的营地,但多数是本地人将自己的旧房屋改造而成的,总之,每间民宿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生命的交响曲”主人总在子夜录下山蛩与露滴,说悬铃木的枯枝是天然的指挥棒;首间咖啡馆飘着云南豆焦香,石臼改造成的吧台上,摩卡壶正与老茶炊对望。最热闹的是竹篱小院——90后店主将太爷爷的雕花床改作书墙,每道榫卯都卡着抖音神曲的节拍。暮色漫过时,新焙的曲奇香便与晒秋的辣味在巷口氤氲成团。我突然想起村部教室里那些残缺的标语,忽然觉得这精心设计的“乡愁”,终究不及那黑板上一颗歪斜的五角星来得真切。
返程时山道起雾了,温汤镇的轮廓在云海中浮沉,宛如一砚渐冷的宿墨。回望村部楼顶那颗褪色的铁皮红五星,竟像某种温柔的接续——80年前山民捧着红薯追上行军队伍,80年后旅人枕着泉声寻找星空,那些在杜鹃花丛中醒着的号角,在青石板上凉了的脚印,终究都化作了竹篱笆外的一缕炊烟、温泉池中的半弯明月。客车在盘山路上扭成一条蚯蚓,山风突然送来断续的呜咽,不知是未散尽的雾气在岩穴间流转,还是那支沉睡的军号,仍在等待某个迟到的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