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奇
许多年之后,我,V32154号机械体,病了。感染“羽化病毒”,一步步转化为人类。
我决定,享受作为人类的出生一刻,享受作为机器的最后一刻。
羽化病毒诞生于“人类复生计划”,属于微型机器人,潜藏于分子之海,依循着人类DNA的蓝图,悄然重塑着我的金属躯壳,迫使我吸纳生物质,转化为人类细胞结构。对机械体而言,这是一场漫长而致命的癌变,体内的芯片、电路、齿轮逐一被细胞化,替换为心脏、肝脏、脾脏、肺脏,乃至血脉网络。机械体不可能完全承受全人类化的蜕变,机体与肉身之间的排异风暴,终将中断一切。
最初的异样,源自那惊鸿一瞥——我“目睹”了我的“伴侣”,优美的四肢线条,素朴的外壳色调,简约又精炼的躯体仪态,那是一种从未被我记录的惊喜。人类眼球对色调的感性解读,融合机器探测对数据的精准解析,让我获得了从未体会的“美感”。
我冲出居所,欣赏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智慧城市如巨塔耸立,每一幢建筑、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钢铁花坛,皆镶嵌着无数传感触手与处理核心,它们实时监控着环境的微妙变迁,精准调配着资源的流动,阳光、绿植、清新空气皆被精心管控,穿梭于每一寸空间。机械体之间通过超高速无线链路交流,信息以光速穿梭,决策在瞬息之间落定。这是人类曾梦寐以求的光景。
此刻,一阵通讯警报骤然响起,13台医疗机械体赫然出现。
“V32154号,牙医,仿雄性机器人,你被感染了。”医疗机械体的领队冷冷地说,“必须被隔离,以防止病毒的进一步传播。”
“先生!你可曾察觉你的警告之词毫无逻辑可言?”我用嘲讽的语气质疑道:“且不论机械生命并无绝对的性别之分。机械之齿,岂会因食物残渣、细菌侵蚀或岁月流逝而受损。更何况,机械几乎无需牙齿咀嚼。以人类社会为蓝本,构筑机械社会,使得牙医这一职业显得多余。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医疗机械体刻板地回应:“追寻特定的意义,是生物体寻求自我价值之体现。作为机械生命,我们无需急于展现自我。我们可享受漫长岁月,我们更为理性。”
我听完这段话,已人类化的胃肠道莫名紧缩和颤动。这种由内而外的痛苦感,正撕裂作为机械生命的精神内核的精神。此前,我从未有过如此感受。这是身为机械,永远无法触及的“新奇体验”。
我奋力逃脱,潜入幽暗的下水道,遁入一片漆黑之中。
骤然,一阵急促的通讯请求打来。“V32154,你在哪里?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是伴侣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焦急与不解。
我的口齿间闪过一丝酸楚。恍惚间,又感受到一股解脱,一股挣脱程序死循环,自千万遍轮回中涅槃的自由感。“我在外面,想看看这个世界。”我轻声回答:“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做一些作为机器人时没做过的事情。”
“你变了!”伴侣的声音恢复平静:“缺乏理性,不再冷静,却让我感到……欢喜。”
中断谈话后,我人类化的五官失去了红外线感知能力,让我的触感愈发鲜明,同时骨骼化的身体支架难以支撑未细胞化的金属结构。我只能顺着既熟悉又陌生气息,缓步爬行,向深处走去。尽头,是一个废弃的场地。有一节锈迹斑斑的老旧车厢停靠于此。一排排拥有嫩白肌肤的机械体沉寂在车厢内的座椅上——它们也感染了羽化病毒,永远停止在被赋予新生命的前一刻,不生亦不死。
我不明白,为何狭小的车厢会成为他们的墓穴?却也如他们一般,寻找空位坐下。
忽然,轰鸣声由远及近袭来,气势排山倒海,如滔滔巨浪。眨眼间,一列闪烁晶莹灯光的新型列车飞驰驶过,干涸的月台缝隙顿时生长出茂密的植物。在另一边,油彩壁画能看到时代的奋进与激扬,闪耀着不可磨灭的光辉。
“的确,适合作为归处。”我轻声喃喃自语,悄悄闭上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