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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三亚晨报

蛙鸣

日期: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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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鹿回头       上一篇    下一篇

  ■王飞

  山道在暮春的潮气里发胀,石阶边缘爬满青黑色的地钱。曲峪腐殖土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稠。前日暴雨冲垮了步道,露出底下交错的树根,是大地突起的青色血管。藤本月季的倒钩扯住衣服下摆,某种小型啮齿动物从枯叶堆窜过,发出类似揉搓锡纸的窸窣声。当第四只山蚂蟥爬上裤管时,终于听见了水声——不是溪流欢快的叮咚,而是一种粘滞的、带着气泡破裂音的咕噜声。

  拨开最后一片悬钩子丛,世界豁然开裂。椭圆形的堰塞湖躺在山坳里,水面浮着淡紫色的槐花,边缘被芦苇啃噬成不规则的锯齿。对岸的崖壁上,风化的页岩裂成千万片竖琴,夕照正为这些石质琴弦调音。最令人惊异的是湖心岛——不足篮球场大的隆起地块,矗立着三棵倒伏的巨杉,树干上的藤蔓垂入水中,宛如绿色钟摆凝固在时间之外。

  选在西北角的台地扎营。此处地势微隆,五块馒头状的花岗岩围成天然屏障,岩缝里挤着几簇开白花的碎米荠。卸下装备时,金属扣环的碰撞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绿翅鸭,它们扑棱棱掠过水面,翅尖在水皮上犁出转瞬即逝的五线谱。忽然注意到,那些被鸭蹼搅碎的槐花漩涡里,浮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逗点——是蝌蚪,新生的蛙群正在举行水上阅兵。

  搭帐篷的过程变成与蛙鸣的初次对话。当地钉楔入潮湿的泥土时,近处响起警惕的“咕”。抖开外帐的瞬间,远处传来试探的“咯”。待撑起穹顶结构时,整个湖区的声浪已编织成密实的网。这声响不同于城市公园里零散的呱噪,而是严格遵循着拓扑学规律:每声鸣叫都在水面特定位置激起同心圆,相邻的波纹尚未消散便碰撞出新的干涉条纹。

  暮色沉降的速度超出预期。最后一线夕照正从倒木的苔衣上撤退,成千上万只蜉蝣突然从水面腾起,在冷热空气的交界处形成金色烟柱。它们的羽化像某种暗号,蛙鸣的音量随之抬升八度。绿斑蛙的低频震动从湖底传来,震得手心生麻。树蛙的清越长吟在倒木空腔里共鸣,恍若有人轻叩朽坏的木鱼。最密集的中频声部来自芦苇荡,那里藏着无数看不见的微型鼓手,正用弹性十足的鸣囊敲击夜色。

  入夜后的第一轮声浪具有明显的试探性。月光尚未翻过东侧崖壁,蛙群用交替鸣叫的方式测绘黑暗的轮廓:先是一声孤零零的“呱”,五十米外立刻回应两声“咕”,接着更远处响起三声“咯”,如此往复构成声波测距链。我躺在帐篷里,听见这精密的声音网格正将整个湖区纳入坐标系,连飞过湖心的夜鹭都被标注为移动的光点。

  子夜时分的合唱显露出严格的声部结构。绿斑蛙负责低频铺底,它们的鸣囊鼓成半透明气囊,每声“嗡——”都持续整整七秒,像是有人用弓弦摩擦盛满水的陶瓮。泽蛙的中频段呈现颗粒感,短促的“嗒嗒”声里偶尔夹杂滑音,仿佛顽童将一把银豆撒向不同材质的器皿。树蛙的高音部最具穿透力,它们把喉部的振动膜推向极限,发出类似电子合成器的泛音,在崖壁间反弹成多重唱。

  声学盛宴的转折点出现在凌晨两点十七分。积雨云掠过湖心的瞬间,所有鸣叫戛然而止,连水面冒泡的沼气都暂时凝固。银河的碎屑洒在湖面,被蛙鸣震碎的星光正在重新聚拢。第一滴雨砸在倒木上时,整个声场完成重组:雨点击打睡莲叶的脆响成为节奏基底,滚雷经过山体过滤转为持续低音,蛙群转而用弹舌音模拟雨滴的碰撞频率。某种透明的雨蛙甚至进化出气泡音,与涟漪的振动周期完美同步。

  黎明前的声浪呈现流体特性。东方泛起蟹壳青时,高频声部如退潮般消散,中频段化作缠绕在芦苇间的绵长气声,唯有绿斑蛙的低鸣仍在坚持,直到晨雾将它们的鸣囊染成灰白。循着夜间的声谱图去寻那些歌者,却在倒木背面发现成串的蛙卵,这些裹着胶质外衣的胚胎,正在将昨夜的震动编码成DNA链上的甲基化标记。

  在岩缝发现一张蜕下的蛙皮。这具半透明的空壳仍保持着鸣叫时的姿态,喉部的振动膜像被定格的涟漪。对着阳光举起它,昨夜所有的声波突然在视网膜上显形:绿斑蛙的低频是靛青的深海,泽蛙的中频是跃动的磷火,树蛙的高频则是迸溅的液态黄金。这些色彩在蛙蜕内部流转,最终汇聚成一道虹膜状的纹路——或许这便是曲峪的瞳孔,亿万年来,它始终用这种方式凝视着每个途经声场的朝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