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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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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三亚晨报

马岭,三百年的来时路

日期: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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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鹿回头       上一篇    下一篇

  ■陈仁红

  我的家乡马岭,背山面海,世代以渔为业。在珊瑚被列为国家保护动物前,这里的珊瑚民居曾是琼南特色。近年因“蓝白小镇”改造成为网红旅游地,传统与现代在此交融。回溯往昔,这片烟火缭绕之地,有三百年岁月。

  《崖州志·山川》记载:“烧旗水,以明季王熀烧旗于此,名。源出城东六十里过岭。东南流,过大饼、楚核等黎村,注禁港,注于海。约行二十余里。此水夏秋大,春冬小。水小港闭。”

  从史志记载可知,烧旗水的全程流向为:过岭-马岭山-角岭-大兵村附近(烧旗沟所在处)-西岛港入海。其实,下马岭东大兵村的小河,明代称作“白沙水”,至清代方改称“烧旗水”。《琼台志》卷六载:“白沙水,位于州东六十里通远巡司西侧。水自多零岭发源,流经官道后入海。”

  而这易名原因,藏着一个悲壮的故事。

  如今,干涸的河床在角岭脚下似一道伤痕,在烈日下默默延伸。这,便是传说中的“烧旗沟”。沟壑岑寂,唯余几处浅洼倒映椰影。“烧旗水”之名,亦如沉入时光深海的一块暗礁,湮没于岁月,鲜为人知。

  清军入关后,于1645年正式颁布《剃发令》,规定官民皆需依满洲式样剃发,男性须剃去前额头发,后脑留辫,此即“金钱鼠尾”发型。遵依者被视为大清之民,迟疑者被视作逆命之寇,违抗者则以逆贼论处,可处以死刑。

  王熀的父亲作为忠于前朝的子民,与一些崖州义士藐视清廷并反抗。1647年,王熀目睹父亲等12位崖州君子因拒剃发而血洒刑场,胸中仇火如炽,久久不灭。他暗中串村入户,揭露清廷的残暴行径,使得黎汉义士于崖州大地燃起抗清的烽火。

  之后,王熀渡海追随南明最后一位正统皇帝朱由榔投身反清复明的征程,战粤桂收复多处城邑。不幸的是,在清军铁蹄的肆虐下,反清复明大业悲怆地终结。1659年末,朱由榔逃亡缅甸,王熀便携带印信撤回琼南故里。

  在故土上,王熀重举义旗。然而,彼时的明祚已倾,回天乏力。于是,他率残部退守至海天相接的角岭脚下,在一片椰林里的寨子扎营。他深陷绝境,却毅然选择了另一种决绝之举——就在“白沙水”之畔,他含泪点燃了那残破的旗帜,焚毁了象征使命的印信。火光冲天而起,映照着一张张写满悲怆的面容,那是对往昔的最后祭奠,亦是与旧梦的最后诀别。

  王熀解散了队伍,身着明代服饰,独自步入崖州莽莽苍苍的丛林。他身后的“白沙水”从此得名“烧旗水”,宛如一声凝固的叹息,在悠悠岁月里幽幽诉说着那段风雷激荡、充满遗憾的往事。

  王熀焚旗的烟尘尚未在历史的天幕上消散,下马岭的巨石却已铭刻新痕。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清廷钦差踏上这片令他们警觉的土地。在巍然巨石之上,他们郑重镌刻四个大字——“海判南天”,以此昭示清帝国对南疆疆域的正式确认。

  军事汛地的设立往往晚于行政确认,清代海南的军事体系在雍正年间逐步完善。雍正八年(1730年),清廷加强崖州防务,增设汛地并扩充崖州营兵额,一座兵营在下马岭拔地而起,此即“马岭汛”。它绝非寻常哨所,实为崖州东路通往三亚咽喉要道上的第二重险关。两山如门对峙,中间仅留一线通路,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据史志记载,汛营常驻哨佐一员,兵丁二十五人。他们以警惕的目光日夜巡视海湾,既防海盗帆影,又剿山野匪患,更守护着那条维系琼崖命脉的古老驿道。角岭炮台扼守烧旗沟入海口,森然炮口直指西岛烽火台——清帝国的军事意志,便如此凌厉地楔入王熀当年悲壮退隐之地。

  硝烟与号角终归沉寂。马岭汛的士卒需要盐米供给,过往的商旅需要歇脚休憩,出海的渔民需要物资补给。不知从何时起,驿道旁悄然立起三间简陋草棚,为风尘仆仆的过客奉上一碗热粥、一席安榻。 

  这三间草棚,犹如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在关隘岩缝间悄然萌发。南腔北调在此交汇相融,讨价还价之声渐成市井喧嚣。最初模糊的“三间旅馆”称谓,逐渐演变为更确切的地名——“三间村”。

  后来,或因背靠的下马岭名声更著,或因那三间草棚已不足以代表日益扩大的聚落,“三间村”便更名为“马岭村”。从此,炊烟取代了烽烟,桨声更替了鼓角,一个依偎在古关隘下的渔村,在潮起潮落间,开始了平凡而坚韧的生息。

  修纂于清光绪年间的《崖州志》载:“下马岭距城东六十里,周围三十里,高七十丈。斜峙海湾,仅有一线可行。乱石如屋,耸塞海滨,潮长不能往来,最宜设伏……岭西五里有民居七十余户,马岭汛驻此。为州治东路第二重关隘。”由此可知,光绪年间马岭已由最初的三间村发展为七十余户的村落。而马岭人口的迅速增长,则在清末民初之后。

  如今的天涯海角游览区游人如织,浪漫的“天涯小镇”风情旖旎。唯有徘徊在景区与小镇之间,穿行于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老街巷深处,当偶尔听闻“三间村”这个古老称谓时,有心人方能体悟到一丝旧时关隘的峥嵘气象。

  三百年间,马岭的来时路浸透了悲壮与沧桑。王熀焚旗的烈焰,映照过不屈的脊梁;清廷刻石的钦差,昭示着冰冷的掌控;汛营的刁斗声,守卫过帝国的疆域;三间草棚的烟火,则升腾起百姓生生不息的希望。从“烧旗沟”的悲愤,“马岭汛”的威严,到“三间村”的烟火,最终归于今日“马岭社区”的平静——这三百年的层叠足迹,是历史在南海之滨刻下的深邃年轮。

  陈仁红(笔名红笺),海南三亚人,海南省作协会员,琼山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作家报》《金山》等报刊,长篇网络小说《抬头又见凤凰花》获2022-2023年度海南文学双年奖·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