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天,热死我了!”清晨,我和姐姐嘟嘟囔囔,从热得透不过气的三间瓦房里,走到一院子树一院子刺眼阳光的院子里,吧嗒吧嗒跑到枣树下的井边,呼噜噜拔出一大盆凉水,哗啦啦洗把脸,洗去满头满脸的汗。
“恁俩今天去恁二姑家,看看她腰疼好了没有。”我端着稀饭碗,手里的玉米面饼子刚摁进一大碗酱豆里,母亲对我和姐姐吩咐道。“中!”我把卷起来的圆饼子当成勺子,呼一下舀起一勺酱豆。
串亲戚是我和姐姐的“专利”。我看见二八自行车就发怵,姐姐骑着它车辙路、坑洼路都是平坦路,车轱辘后面摇着一股狗尾巴样的黄土烟尘。说来也怪,不管姐姐骑得快骑得慢,我跟在车后头噌一下,回回都燕子样轻巧地就坐上了车后座。姐姐一弓身,上身近乎趴在车横梁上,腰弯成虾米样,两只脚把脚蹬蹬得哗啦啦响,我和她在飞驰而过的路上,洒下一串因饱吸清风而元气充沛的笑声。
二姑家住在乡里最热闹的地段。往南走个几百米,就是供销社,供销社的柜台里,茶瓶红亮亮,毛巾叠得像豆腐块,搪瓷盆与搪瓷盆之间隔着一张姜黄的草纸,搪瓷茶缸和香皂一样都垒成宝塔形,海鸥洗头膏隔着柜台我都能闻见它的香味,友谊雪花膏骄傲得像公主,银白色的手电筒泛着明晃晃的光亮,就连那些镰刀、斧子、锄头都显得和俺村代销点的不一样,好像格外高贵。和供销社连在一起的,有卖包子的,有卖胡辣汤的,还有卖猪肉的……我每次去二姑家,都去供销社逛逛,都要到那条街上走几遍,左听听右看看。我最爱的是供销社柜台上放的一卷一卷的花布,像一个个画轴,赤橙黄绿青蓝紫啥颜色都有,我看看、摸摸,就默默走开了。
宝塔糖,奶黄、粉红、浅绿色的糖,螺纹在顶部形成一个小尖尖。每次去二姑家,二姑会买一包宝塔糖,让表哥表姐和我们分着吃。那种甜里带着一股奇怪的味儿。
去二姑家串亲戚,是喜从天降的大好事!
“这两件新衣裳,恁俩换上,快去快回!”父母亲下地干活儿前郑重交代。这个惊喜,像一颗瞬间炸开的绚丽耀眼的烟花,把我和姐姐炸得一蹦三尺高!上小学五年级的姐姐比上三年级的我个儿高、眼尖,一把把新裙子攥在了手里,我只好抓住那件新布衫。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姐姐,忘了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镜子就在堂屋东边耳房的墙上钉着,长方形,右上角绘着一朵红色的牡丹花,下半截一块黑一块深灰,黑和灰混搅得像灶火里那口炒菜锅的锅底儿,斑驳得如同院子里阳光透过树叶投到地面的影子。我每天早上斜挎上奶奶缝的书包,红的绿的蓝的三角形的碎布,拼成一幅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整整齐齐的画。我向上一蹿,再一蹿,照照自己的脸,看眼屎有没有抠下来,看刚才吃的红薯沾嘴上了没,再跑出家门,沿河堤,过桥,去学校。
眼前的姐姐比花书包好看,好看太多了!连衣裙湖蓝色的底儿,浅粉色的小碎花,裙摆大大像盛开的喇叭花。姐姐仰着红扑扑的脸蛋,站在镜子前,左一扭右一扭,油亮亮的两条大辫子,跟着她左一扭右一扭。
我哇一声大哭起来。“我要穿裙子!我不穿布衫!”我边哭边解扣子,小小的圆圆的扣子咋也解不开,我干脆俩胳膊高举像脱汗衫一样硬是把刚刚穿在身上的新布衫使劲脱了下来,扔在歪着身子瘸着一条腿的小椅子上。
美滋滋的姐姐,看看张着大嘴、鼻涕流到嘴里的我,想了想对我说:“你试试吧!”她有恋恋不舍,不情不愿,还有不得不的无奈。我管不了那么多,顾不上擦脸上的泪水,扯下姐姐身上的花裙子,火速穿在了自己身上。
我顾不上照镜子,顾不上裙子盖住了脚脖,兔子一样从屋子里跑到了院子里。闪亮的阳光从高大的梧桐树、柿子树、杏树的树叶缝隙里洒下来,明晃晃像一面面小镜子在地上晃呀晃。我两手拎着裙角,又蹦又跳,像收音机里说的公主,在无数个镜子面前骄傲地跳。裙角飞扬,裙裾飘起来,像云彩,像仙女,像飞来飞去的蝴蝶……原来,穿裙子这么美!
甭说裙子没有穿过,布衫裤子我都是拾姐姐的穿。缝缝补补,补补缝缝,轮到我往往看不出衣服原来的颜色了。我穿着不是大就是小、不是打补丁就是有窟窿的衣服去学校上学,去地里干活儿,和小霞她们一个样。我只有在看见小红的时候,就像忽一声猛然被吹起来的气球,气鼓鼓地赌气不搭理她。小红是大伯家的大女儿,大伯在城里上班,小红的衣裳不胖不瘦、不长不短,整整齐齐,散发着新衣服特有的光芒和味道。
这回,我比小红漂亮,叫我怎么不高兴?
姐姐穿着淡粉色、有荷叶边领子的衬衣从屋里跑出来。她看见我穿着新裙子,在偌大的院子里“飞”,哇一声大哭起来,声音比我的高出了许多。
我听了吓了一大跳,赶紧“飞”到姐姐身边。泪水已糊了姐姐一脸,姐姐的脸更红了。“那,你再试试。”我比姐姐还要不舍,像刚填进嘴里一块宝塔糖,被谁打了一巴掌似的非得命令我从嘴里吐出来。
我又穿上了布衫,姐姐又穿上了裙子。姐姐脸上乐开了花,嘴巴咧得露出了两排牙,得意扬扬地转了好几个圈!哇一声,我又哭了,声音比姐姐的还大,像被杀猪刀狠狠砍了一下。
“都啥时候了,咋还没有出窝哩?”奶奶带着弟弟从菜地里薅菜回来,看见我俩还在家,催促道。
“大姐真好看!”不懂事的弟弟仰着又是泥又是灰的泥灰脸,傻呵呵一眼不眨地看着姐。
“哇——”我咕咚一声躺到地上,边打滚儿边哭。
“那,你穿裙子吧!”姐姐看着哭个不停的我,下了决心。
我美滋滋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河堤上的风吹起我的裙摆,像一朵蓝色的带着红花的云,飘呀飘呀。
姐姐吃力地蹬着自行车,里头的汗衫鼓起外头的新布衫。姐姐把新布衫扣得整整齐齐,直到从姑姑家回来,都没有脱掉。她的脸一直红彤彤的,她额头上、脖子上的汗水一直明晃晃的。
多年以后,花裙子想买我就买了,给姐姐买,给自己买。因为,记忆中的那条花裙子,那么美……